在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中,有的文明推崇大,有時崇尚小,通常國家、城市文明在高度競爭與發展的階段,一定是大字當道,例如大東京的前身大江戶就是新興的城市,往前衝的大江戶絕不如早已成熟了千年的小京都般,以小安身立命。

大紐約的外號是大蘋果,紐約的大,不只是地理空間人口的概念,也和城市性格和文化的本質相關。紐約一直是大大不滿足的擴張型城市,華盛頓雖然不大,但也沒人會稱其為小華盛頓,美國是當今世界最大的帝國,帝國的子民是不會有小的意識的。

法蘭西帝國在強盛時期,巴黎的城市意識也是大巴黎,大巴黎有香榭麗舍大道、大歌劇院、大皇宮、大啤酒屋、大咖啡館、大廣場,但研究巴黎城市文化史的人會發現,十九世紀的巴黎以大自豪,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美好時代遠離後,巴黎開始進入小美學當道,petit這個意義為小的法文取代了Grand大,成為巴黎市民的身分認同。

為什麼有的城市會堅守大意識不肯變小,有的城市卻願意由大而小,我發現這和城市的自我認同的性別身分有關,城市的集體意識如果是陽性的,例如紐約,就會堅持要當大男人。

但以小自居的城市則是陰性的,不怕當小女人,小京都叫起來很美,京都也是女人意識強的城市;小巴黎也講究女人當家做主。從大與小可看出城市的性格和文化,也看得出人類對歷史與時代的看法。在艱難困苦的時代,人們都必須以大時代壯膽強身,經過一、二世界大戰的人們,都是活在大時代考驗的人們,個人的小歷史、小日子、小生活、小時光,只會被巨流河的大時代淹沒。

大時代、大歷史也是陽性的、男人當家做主的,通常和男人愛發動的戰爭、革命、暴動相關。大是辛苦的,但大可以安慰人心的是大總是和偉大相連,當人們仍受大歷史能量的牽引,總會覺得大是有價值的,例如大國大民大愛大願大忠大烈大賢大德等等都是好的。

相反的,小卻一直被小看,只有陰性的文明與城市,才不怕被渺小化、微小化、嬌小化,像小女人過去一直在大男人創造的大歷史、大時代的邊緣過活。有的城市、文明以小自保,但有的城市、文明卻是看通、看破大時代、大歷史的大悲情或大謊言,寧願小而安、小而美。

台灣從九○年代左右起,逐漸有了被動與主動的縮小意識,尤其是台北,慢慢變成了小台北,也許是因為大中國的崛起,相對地覺得自己變小了,也許是年輕人受卡爾維諾與村上春樹的影響,九○年代前文青的大論述逐漸轉變成小命題。台灣日常生活中開始湧現各種小事物的小名:小清新、小時光、小宇宙、小日子、小旅行、小自由、小確幸、小筆電、小藝埕、小白兔、小革命、小創業等等。

年輕人的世界變小了,有不得已也有心甘情願的小理想,大人的世界不再那麼可靠,曾經被當成大企業指標的面板與Dram兩兆雙星產業已是大錢坑。指責年輕人愛開小咖啡館的大企業老闆的公司頻傳跳樓與暴動事件,從小有大志願一路向上爬的總統坐牢了,當年輕人領的工資十八年凍漲成為小輕薪時,年輕人怎麼會不認同小清新?

最近主張大破大立的破雜誌的一幫大憤青,大嘲小諷了台灣小文青對小的迷戀,引發了我思考城市與文明的大小比一比,年輕人能大小通吃最好,最怕變成大小沒得吃。

(作者為南村落總監、生活美食家)

 

【2012/10/05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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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良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