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說佛教的“空”

香港佛教月刊602期 2010年7月出版   大慧

佛教講的“空”,並不同於虛無,而是一種貫穿事物現象乃至本質,空有圓融的說法。緣起性空——緣起,是說世間的一切事物都是由眾緣和合而生起的,性空,是說眾緣合成的諸法,其性本空,無有真實的自體。它的“緣起說”,也就是辯證法中的“聯繫的觀點”;而由“緣起改變”導致的“結果改變”——“現象改變”,也就是辯證法中的“運動變化和發展的觀點”;而事物之所以能夠運動變化,關鍵就在佛教所說的“性空”——任何事物沒有一個固定不變的本質。


  許多人對佛教一知半解,往往把佛教的“性空”之說、“無常”之說,當成是消極悲觀,這種見解是錯誤的。“無常”之說,是叫人不要以僵化的眼光去看問題,是幫助人從自己往昔的成見中超越;“緣起性空”之說,是叫人積極創造與把握事物發展的相關因緣,讓事物的發展、尤其是修行命運的發展,向著理想的方向轉變。

  所以,正是因為“性空”,因而事物可以去加以改變;而改變事物的途徑,也就是改變事物的緣起。這個緣起,既包括“內因”——事物發展的可能性,也包括“外緣”——影響與改變事物發展的相關條件。如果能夠把握有效增加或者減少事物發展過程中的相關條件,就可以讓事物向成、住、壞、滅等不同的方向去發展。如現在的“反季節瓜菜”,就是充分把握植物生長的不同因緣而造就出來的。如果不是因為傳統植物生長模式的“性空”,如何能夠人為加以改變、讓人們在冬天也能吃到其他季節的瓜菜呢!

  所以,佛教的性空,並不是目空一切,而是對事物本質及其變化規律的把握。真正的佛教修學,要求通達“五明”——聲明(語言聲音文學藝術)、因明(邏輯哲學)、內明(佛教心理學)、醫方明(醫學、藥物學)、工巧明(工程技術),這些,都是佛教徒自利利他、普度眾生所必需的學問。另外,佛教也特別注重發菩提心,教人行於慈悲利他,與眾生結善緣,為自己種善因、修善業。這也是有效達成自他因緣良性互動的智慧做法。

  佛教認識論的核心在於一個“空”字。在晚唐的詠史詩中,很多作者明顯地在以史證理(佛理),或者說以理觀史。所有的對於歷史的吟唱都不過是在強調一個“空”字,一個“幻”字,現實既是由“空”所幻化,也必將歸結於幻滅。所謂“如幻如泡世,多愁多病身。”(韋莊《遣興》)詩人們之所以往往將昔日故宮的風流繁華與今日遺址的荒村野戍、落日孤煙相對映,其目的就是為了突顯出人世人生的虛幻無常。人的一生如此,一個朝代的歷史也如此。在唐人看來,興衰變化得最快的莫過於魏晉南北朝時代。尤其是以建業為中心的六朝,每一個政權存在的時間都比較短暫,其從盛到衰的過程都表現得十分清楚,所以晚唐人對歷史的感悟就往往著眼於六朝的興亡更替方面,無論是“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閑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裏,人歌人哭水聲中。”(杜牧《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還是“黃花黃葉舊吳宮,六代豪華燭散風。龍虎勢衰佳氣歇,鳳凰名在故台空。”(李群玉《秣陵懷古》)或是“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韋莊《台城》)都是揭示出六代豪華勝跡如夢如幻、一去不返的事實。韋莊的《雜感》詩更是通過詠歎前朝興亡歷史來印證佛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理論最形象的展示:“莫悲建業荊榛滿,昔日繁華是帝家。莫愛廣陵台榭好,也曾蕪沒作荒城。魚龍爵馬都如夢,風月煙花豈有情。行客不勞頻悵望,古來朝市歎衰榮。”由此出發,他得出了“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興亡盡此中。有國有家皆是夢,為龍為虎亦成空。”(《上元縣》)的結論。

  細讀陶淵明的詩,我們發現:陶詩所用辭彙除了源于當時文士所習讀的儒家、道家等典籍外,還有不少辭彙直接源自魏晉時流行的大乘佛教典籍。其中有些詩句的主要觀點就是對這些大乘經典要義的闡發。可以說:《般若》等大乘佛經在陶淵明的詩歌創作中佔據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它們成為陶淵明詩歌語彙取資借鏡的一個重要來源。如“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歸園田居》)詩中的有些語彙及意境可以從當時盛行的大乘佛經中找到依據:

  無羅叉譯《放光般若經》卷六〈如幻品〉第二十九雲:“眾生為如幻化耶?來會者亦如幻化耶?須菩提言:如是,如是,眾生如幻,會者亦如幻,吾我亦複如幻如夢。”(《大正藏》第八冊,第四十頁上-中)“幻化”這一般若義理也常被東晉僧侶引用,如僧肇《不真空論》即說:“故《放光》雲,諸法假號不真,譬如幻化人,非無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以上所引“幻化”一語意為世間萬法的虛妄不實,“佛以幻化為喻”,其旨在於“令斷愛法,得於解脫”(《大乘義章》卷中)。陶淵明《歸園田居》(其四)結句“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中之“幻化”一詞採用了《般若經》中的義理,表達了市朝變遷、人事無常所留給人的雖有非真的體悟。至於“空無”一詞,則不僅多見於《般若經》等大乘典籍中,且也多見於當時名士與名僧的文章裏。例如郗嘉賓《奉法要》:“一切萬有終歸於無,謂之為空。” 支遁《詠懷》詩:“廓矣千載事,消液歸空無。”總之,陶詩所說的“空無”,大體沿襲佛法概念,並無“孤明先發”之處,所不同者,陶淵明將其具體到人生實踐。

  謝靈運詩歌能成為一個時代的代表,正是由於他深悟了六朝佛教的“空”之內蘊,以空明瑩澈的心從虛明處映照天地萬物,使之清朗澄澈、明淨空靈,才能將其詩寫得如此自然清新。鐘嶸《詩品》稱謝靈運“興多才高,寓目輒書,內無乏思,外無遺物”,是比較確當的。謝靈運詩中雖然直接的意象不多,但卻最能體現六朝佛教的“空”之精神,這使得他的詩與晉代詩人陶淵明的“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朱熹語)的風格不同,也與看似繼承和發揚了其某些思想精神的唐王維有別。謝靈運的詩標誌著人對自然作審美靜觀的一種新姿態,是一種新的看世界的態度和方法,開拓出了詩歌創作的一種新的美學境界。這種“新”的得來正得益於佛教意象所代表的“空”的神髓。唐代詩僧皎然在《詩式》中評價謝靈運之詩時說:“康樂公早歲能文,性穎神澈,及通內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詩,發皆造極,得非空王之道助耶?”可謂中的。

  六朝之後,佛教意象“空”意蘊的影響仍比較突出。創作方面主要集中體現在王維、孟浩然、柳宗元、白居易、韋應物、蘇軾等人的詩中。王維喜寫“空山”,善於揭示寂中深山呈現的空境。《鹿柴》詩雲:“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複照青苔上。”林深樹幽,青苔滋長,陽光返照,只還能隱約聽到人的話語聲;然而山中卻不見人蹤,人語聲只是見證著空山之靜。《辛夷塢》曰:“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幽山深谷中,一片空寂,只有芙蓉花自在開落,這一戶人家突出的仍舊是空寂。還有《山居秋暝》的“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鳥鳴澗》的“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春日上方即事》的“北窗桃李下,閑坐但焚香”,《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的“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等,都將山之清空、花之閒靜、人之自在寫到極致。皎然《白雲上人精舍尋杼山禪師兼示崔子向何山道上人》:“積疑一念破,澄息萬緣靜。世事華上塵,慧心空中鏡。”這幾句詩指出,在破了法執和我執之後得悟佛道,整個世界空明靜寂、清淨自性,如鏡映現萬物,洞若觀火、得大自在。常建的《題破山寺後禪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都寂,但余鐘磬音。”寫到詩人從平靜潭水中的倒影體悟到心如明鏡的空淨,從餘音繚繞的佛寺晨鐘聲中感受到了靜寂。柳宗元《禪室》:“萬籟俱緣生,窅然喧中寂。心鏡本洞如,鳥飛無遺跡。”日本學者加地哲定分析說:“這也是歌詠‘諸法因緣生無自性’的大乘佛教極致之作。從空觀的角度來看,山花、萬籟一如,空而緣生,若鳥飛而不留蹤跡一般。”孟郊《自惜》詩則鮮明地指出了“分明鏡精神”是佛教的代表,他說:“零落雪文字,分明鏡精神……始驚儒教誤,漸與佛乘親。”孫昌武先生說:“唐人用明鏡喻心性,確是新出的觀念。”正是有了六朝時佛教鏡精神的“空”對詩學的滲透,才使詩歌中鏡意象在唐代被鮮明地推了出來。

  在後來這種鏡意象負載的“空”意蘊得到一定程度的傳播,並彌散到小說中。李汝珍著名的《鏡花緣》,是借佛家“鏡花”空意蘊來敘寫故事、表達人生空幻感慨的,誠如《鏡花緣》第一回雲:“即使所載竟是巾幗,設或無緣,不能一見,豈非鏡花水月,終虛所望麼?”在清代傑出的小說《紅樓夢》裏,這種鏡意象“空”意蘊所承載的佛教悲情意味,也得到了展現和傳揚。此外,佛教鏡意象的空幻意蘊還影響到了六朝以後的詩論,詩論著作中也常取鏡空來說明詩歌創作與欣賞中某些玄妙空幻、不可捉摸的特點。最典型的是宋代嚴羽的《滄浪詩話·詩辯》:“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詩人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瑩澈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此處用鏡來比喻有“興趣”的詩作所帶給人的,如同觀鏡中之像介乎虛實之間、既神韻十足又變化萬象的審美感受,以禪喻詩,形象確當。謝臻《詩家直說》卷一中曰:“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鏡花,勿泥其跡可也。”也是以鏡比喻詩中空靈、玄妙之特徵的。

  《紅樓夢》第一回中雲:“雖其中大旨談情,……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空空道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色空”觀念是佛教最基本的觀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說:“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家把一切能感知的現象都稱之為“色”,“色”屬於認識上的幻覺,因而虛假不實,其本質是“空”的,即一切現象最本質的特徵就是虛空。這種具有明顯中國特色的“色空”觀念,體現在外在世界則表現為“人生無常”。

  佛教認為,世間萬事萬物的本性是“空”,一切皆空,“空”是涵蓋世界人生的最普遍的最高概念。本體看不見,摸不著,必須藉由外在假相呈現,而感情必須借由外在客體所引起,而這些風月之情亦是融入在客體的世界中。曹雪芹在兩“色”中夾入一“情”,在傳統的佛教“色空”觀念中間,引入“情”這一仲介,或者說在“色”之中分離出“情”這一概念,具有“因情而悟禪”的意味,可以說是吸收禪宗思想的結果。黃南珊雲:“‘空’作為出發點歸宿點,實質上是指情禪的表現型態,並非指舍情歸空的空無。可見,第一,情悟而空始空終,表現形式上符合道人的‘空空’視角。第二,此系因情悟禪,情為參悟的媒介和物件,並採取對情本體即時豁達的體悟方式。第三,證悟結果是情本體的內在性和形而上化,即情的禪化。”按照佛教教義,“滅情以見性”,唯有舍情才能了悟,主張否定情感,即無情的哲學,然而禪宗並非一味排斥“情”,而是具有對“情”的包融性與開放性。《六祖壇經》中即有“無情無佛種”的說法,強調“佛種”包融“情種”。禪宗所要達到的是一種“在世間而出世間,出世間而不離世間”的自由精神境界。以“空”破“有”,即“在世間而出世間”的階段;而一旦達於出世間又能頓悟“真空妙有”的境界,就真正進入了成“佛”的自由精神境界,也即“出世間而不離世間”的最高階段。“不離世間”也就是對生命仍充滿依戀、有難以割捨之“情”。空空道人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實具隱喻之意,代表從“空空”到“情”的趨向,蘊含從執著到超越的思想軌跡。“情僧”一詞為曹雪芹獨創,乃是對無情方能成佛的否定,一反佛教對“情”的看法,把“情”這種與“空”相對立的妄念看成能真正領悟佛教“色空”精神實質的契機。

  “情”成為連結“色”、“空”兩頭不可或缺的仲介。可作為參照的是,《五燈會元》卷十七記載青原惟信禪師語:“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這是青原惟信用生命修行體驗親證得到的見解。

  凡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賈寶玉是個“情癡”,其實《紅樓夢》中多次暗示,情僧即賈寶玉,賈寶玉的精神磨難歷程,亦是情僧求悟的歷程,這在書中是有跡可尋的。“情僧”指的是“情之真覺者,是對情的神識徹悟,葆有情的慧性靈根,達到情的般若境界,相通于馮夢龍所謂以情度世的‘多情歡喜如來’,迥異於那種帶有狂禪色彩縱欲風流的‘摩登鳩摩羅什’。”寶玉數次對黛玉說:“你死了,我做和尚。”欲作之“僧”,究其實質和本意,實乃“情僧”。

  空空道人之改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實為寶玉精神面影之映現,是《紅樓夢》“大旨談情”的巧妙?示。“情僧錄”其義有二:一是指“情僧”所“抄錄”之書。但“情僧”(空空道人)不是作者,只是抄錄者而已。二是指情僧所“記錄”。石頭記是石兄所記,石兄即賈寶玉,寶玉即情僧,故改名為“情僧錄”。如此,情僧可以指二位:一是賈寶玉,一是空空道人,兩人皆因情因色而悟空。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論及賈寶玉的解脫:“彼於纏陷最深之中,而伏以解脫之種子,故聽《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讀《胠篋》篇,而做焚花散麝之想。”王國維以佛家“色空”說來闡釋賈寶玉悟得情的空幻,從而出家為僧,這一觀點頗具前瞻性,但王氏的論點從禪宗的觀點而言,並未達到“超越”的境界。禪宗主張“放下”,即撥落情塵欲累,以臻於空明澄澈之境,達到鏡花水月般的真空。但禪最忌執著。如果執著於空,就溺於死水頑空,而缺乏生機活力。

  有與空是哲學中的一對重要範疇,也是佛法中重點討論的內容之一。

  要認識有與空的不二,先得說明有。有,在我們常人觀念中,它與“實在性”往往聯繫在一起,當我們說到有時,便會覺得自體有,實在有,人類對事物的實在感是根深蒂固的,它具有普遍和相通性。如原始野蠻人不知夢境是不實的,一旦做了一個惡夢就驚恐萬狀,以為災難就要降臨了,於是要祈禱三天。嬰孩不知道鏡裏的影像是虛假的,他們見到鏡裏影像,就會亂抓亂笑。

  《金剛經》對有的實質也作了深刻的說明,認為有,只不過是假有。經中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有為是具有生滅、造作的一切現象。如夢:夢境虛假,這是眾所周知的,可是夢中人卻執以為實,覺醒了才覺得可笑。諸法如夢,虛妄不實,但世間有情無明妄想故,執以為實,智者從無明夢中覺醒,乃知諸法無實。

  明白了有,再來說明空。通常我們以為:有是存在,有就不是空,空是不存在,空就不是有,因此有在空外,空有對立。可是以般若中觀智慧來看,空有不但不對立,而且是一體的。所謂空,不必在有之外,也不必事物毀滅了始談空;因為有是緣起有,有的當下就是自性空。因此佛法是依有明空,有空一體。

  空有不二的思想,是為遣除世間的有見、空見,世人因為不瞭解有,對“有”的一切生起錯誤的認識和執著,導致了人生種種煩惱、痛苦。《心經》曰:“色即是空”是要我們看破“有”的實質,是虛幻、是無常、是無自性、是空。一個人倘若真正的認識到“有”的實質,他還會因為有的問題而生煩惱嗎?還會為物所累嗎?世間還有一部分人,他們的智力更高一些,已能看破有的虛幻實質,但因為不瞭解緣起因果,認為世界一切既然都是虛幻的,人生的事業最終都要歸於毀滅,那麼生存還有甚麼價值意義可言呢?於是他們不顧社會道德,放縱自已的身心為所欲為,導致虛無主義。《心經》曰:“空即是色”便是對治這種邪見,說明萬物雖空,但緣起因果還在不斷延續中,人生的善惡行為都是有果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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