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宗教‧人間影像──我看《流浪神狗人》

日期:2008-03-31 記者:李志薔

因為拍片的緣故,走訪各地,經常訝異於台灣鄉村小鎮宗教神像之多。有的雄巨如萬丈高樓,有些則隱身社區、廟埕,多半瑰麗的顏色,慈眉善目或虎虎生風,俗豔醒目成了一種特異的風景。

其實豈止鄉村小鎮,都會區的街弄裡,亦到處充斥著基督、佛道、算命、靈修的招貼,和政治膜拜的狂熱相互輝映;彷彿一時間,人們全成了躁鬱的靈魂;彷彿生活在這樣的年代裡,人人需要救贖。

是的,救贖之不可避免;宗教之不可避免。行到這般年紀,終能慢慢體會自己能力之極限,還有那求不得之苦。但在神人互動之間,宗教的慰藉究竟是逃避還是紓解?何者又是最適當的距離?也許只有哲學家們才能說得清楚。

電影《流浪神狗人》就有那麼一點企圖,去探究當前台灣社會人心與宗教的關係。三組不同的人物,他們的故事在銀幕上交錯進行著,同樣是對當下困境無所適從者:生產後陷入憂鬱病症的妻子,和面對情感無能為力的丈夫;酗酒的原住民夫妻,在努力振作過程中不斷的風波;以及四處撿神明收留的邊緣羅漢腳,和流浪棄兒之間宛如父子的情感。無論是絕望、荒蕪或放逐的情緒,宗教都成了他們最後救贖的力量;卻也都隱隱約約呈現了人心的脆弱,和宗教救贖的無能為力。

這是我近幾年來,看到最好的國片之一,也是一部有企圖心和視野之作。電影的取樣和架構,遍及台灣中產階級、中下階層和邊緣流浪漢;片名《神狗人》涉及神、人、動物三界輪迴的宗教暗示;英文劇名godmandog則正唸倒唸都有三界平衡和前後迴文的設計感。這是一個抽象又複雜的議題,很難用影像詮釋得通俗而又清楚;這也不是一部為當下年輕人量身訂做的青春電影,卻是當前台灣社會不可不深思的議題。

蘇慧倫和張翰飾演的中產階級夫妻,該是現代都會文明的代表。憂鬱的妻子、為工作事業拖垮的毫無生氣的丈夫,不知往哪裡走去的婚姻危機,在在都是現代家庭的縮影。尤勞尤幹飾演的原住民夫妻,他們努力掙扎、尋找出口的困境,大約也都是台灣耳熟能詳的底層社會議題。另一條帶著憤怒以及戲謔感的支線,原住民少女Savi和好友張君明的援交現象,也都點出了當前青少年的憤懣,以及他們迷惘的價值觀。

但陳芯宜導演終究不是個憤怒青年,她懂得這些束縛和無奈,是無法避免的人間苦;是以在嘲諷現象之餘,還能夠用幽默來化解。這幽默其實是關懷,是帶著眼淚的微笑。就像劇中高捷飾演的羅漢腳「牛角」,用他獨特、不合都市人邏輯的方式生活著,奉獻著;卻像他開著的那台神明車,容納了各教眾神,既俗麗又聖潔,不分日夜奔馳在荒僻的鄉野山間,散發出良善與希望之光,並且不經意救贖了許多漂泊不安的靈魂。

漂泊的,當然還有流浪狗。那長期被我們社會物化和工具化的邊緣物種,在影片中,卻有著比人類更優雅的身姿。也許,從另一個層次和角度來看:一切紛擾都來自人心,是以混淆了所有神、人與動物的界線。若非先將自己安頓妥適,所有的外求和救贖皆屬虛妄。

有時候,我也會帶著不安的心,四處漂泊旅行。有時候,我也不免好奇,那些龐大的神像之中,究竟含藏著什麼?造神的舉措在人類社會中永遠不會休止,救贖的追尋也永遠不可能停歇。只是那惶惶無措的黑暗之中,必有些幽微的火光,時時刻刻,溫暖著那受傷的心靈。

◎作者簡介
李志薔台大機械所碩士。現從事拍片及寫作。短片曾獲金穗獎,紀錄片《浮球》入選加拿大溫哥華等多項國際影展,電影《單車上路》入選德國曼漢姆影展、亞洲電影節及南方影展等。文學創作曾獲聯合報、中央日報、台灣省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近三十項。著有《甬道》、《雨天晴》、《台北客》、影像書《流離島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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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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