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日期:2010/02/12 06:50:43
學習次第 : 進階

喇嘛網 日期:2010/02/12 06:46:41   編輯部 報導

 


唯識學探源(太虛)印順


  日人先有著「唯識思想史」者,留學僧墨禪曾翻譯而未刊,適漢藏教理院講師印順,亦有「唯識思想史」之作,先就其半,乞餘檢定。余告以唯識思想史,已有成書,別命他名為妥。聞之,因僅述至唯識學未成立前而止,餘遂為題曰「唯識學探源」。唯識固原本佛言,而閱此則知轉輾於部派思想,起非一緣,流長而源遠矣。洵堪為學者探究之一異門方便雲。

三十三年十二月序於渝寓太虛


自序

  妙欽與光宗法師,願意負責印行本書,為本書服務;因此取出多年的舊稿,從頭校讀一遍,拿去校印流通。此時而能有此事,自然也有一番法喜!
  這是民國二十六年秋天的事了。我在武昌,讀到了日人結城令聞氏的『關於心意識的唯識思想史』(原題已忘);作者的努力,使我欽佩。然因為見地不同,當時就想另寫一部唯識思想史。不過,病多、事大,總是拖延又拖延,一直沒有落筆。二十八年冬天,我在縉雲山。月耀法師鼓勵我,願與我合作,代為筆記;這才向法尊法師商量稿紙,開始我的工作。誰知道寫不到四分之一,他為了環境所迫,不能不暫時去照料油鹽柴米;我也鼓起從來未有的勇氣,到貴陽去,寫作暫時停頓。一切是無常的!特別是亂離之世;動亂是世間的實相,這算得什麼?夏天,我自己繼續寫下去,把唯識學的先驅思想寫完。把原稿寄呈太虛大師,虛公以為唯識思想史已有人譯出,預備出版,不必再寫下去。此文可以自成段落,稱為『唯識學探源』。當時,我受求真意志的指導,開始轉移思想到佛教的另一角,所以就此結束。我沒有貫徹初衷,有願未了,總不免抱歉似的。好在關於大乘唯識的思想,我在『印度之佛教』(第十四、十五章),『攝大乘論講記』等,已陸續有過簡略的提示了。
  我想寫唯識思想史,倒不是為了與人諍辨,反而是覺得唯識學者的爭辨,噪聒得討厭了(我自己從前就是一個)!針對唯識學界的諍論,預備作一番清理工作,讓大家瞭解自己,瞭解對方,一笑而罷。在印度大乘佛教的開展中,唯心論有真心派與妄心派二大流。傅到中國來,即有地論師、攝論師、唯識師三派。此兩大流,真心派從印度東方(南)的大眾分別說系發展而來;妄心派從印度西方(北)的說一切有系中出來。在長期的離合發展中,彼此關涉得很深;然兩大體系的不同,到底存在。大體的說:妄心派重於論典,如無著、世親等的著作:重思辨,重分析,重事相,重認識論;以虛妄心為染淨的所依,清淨法是附屬的。真心派重於經典,都編集為經典的體裁:重直覺,重綜合,重理性,重本體論;,以真常心為染淨的所依,雜染是外鑠的。經典總是時代的先進者;西方的論師們,承受它思想的啟發,給予嚴密的思辨化,又多少要修正它。這種東西印度的風格不同;不僅是第三期的唯心佛教,就是前二期的佛教,也有此種情形。甚至在婆羅門教中,也還是有此東西兩大陣容的。這種區域文化的特色,本平常明白。但傳統的唯識學者不大理會這些,他們的意見是:我所學所宏揚的論典,或者經典,是究竟的;唯心非如此不可,這才是佛說。這樣,諍論當然不免。本來,承受某一思想,對於另一思想,即不能無所取捨;真理愈辨愈明,辨論不一定是壞的。所以,真心論可以批評妄心論,妄心論可以反對真心論。不過,作為反對與批評的標準何在?這不外理證與教證。理證,各有思想體系,加上自宗規定了的了義不了義,如離開事實的證明,那種筆墨與口頭官司,千百年來還沒有斷案。現在再覆述一遍,也不過多一番熱鬧而已。說到教證,真心論已融化於唯心的大乘經中;妄心者承認大乘經是佛說,即沒有資格去動搖真心論。妄心論的根本論,是未來佛彌勒說,加上嚴密的思辨,真心者也無力摧毀他。以我的理解,真心論的盧舍那佛說,迦旃延佛說;妄心論的彌勒佛說,都不過繼承根本佛教的思想,在不同的時代區域中,經古人長期的體驗思辨而編集的成果。承認此兩大思想的分流(自然是互相影響的),同等的地位;從時代的前後去整理它。經與論間,經與經,論與論的中間,看出它的演變分化;從演變分化中把握它的共同性,這才是公平而又不侗的辦法。研究它的思想來源,考察它的思想方法。何以說真?何以要說妄?為什麼要說唯心?是否非唯心不可?從高一層的根本佛教去觀察,自然能給予正確的評價。這樣,我不能不感到結城令聞的大作,美中不足,不夠瞭解唯識的思想了。    
  本書是預擬唯識思想史的上編;把序說刪去,讓它自成段落。作者的意見或者有點不易明瞭,即如最後的「無境論探源」,也不免簡陋。「無境」,即唯識家的「空」義。真心與妄心說空不同;而且空義的闡發,從根本聖典到前二期佛教,多方面的關涉,比細心說與種子說,要複雜得多。預備另作專題去考察它,所以這裏只略為一提。
  附記:本書為民國三十三年在四川初版流通,後由上海大法輪書局再版。
  今以重行排印,略為修正。民國五十九年一月印順記。

 


   唯識學探源
   上編 原始佛教的唯識思想
 第一章 原始佛教思想概說

   第一節原始佛教界說
   唯識學的確立,雖是西元四世紀的事情;但如要從歷史的見地,去考察它思想的源泉,與發展中的演變,那就不能不從原始佛教研究起。不然,不但不能明白它思想的來源,也不能從佛教的立場,給予正確的評價。
   佛滅一百年以後,佛教才開始顯著的分化。一般人,稱這分化了的佛教為部派佛教,分化以前的佛教為原始佛教。原始,只是說這一期的佛教,在理論上、制度上,不論那一方面,都比較要來得切近佛教的原始態。研究原始佛教,自然要依據『阿含』和『奈耶』(律)。關於大乘經,有人主張一字一句,都是釋尊親口宣說的。有人卻否認它,說它完全是後人假託的。在我看來,大乘經有演繹整理的痕跡;說它全是後人的假託,卻未免有點過火。反之,現存的小乘經律,雖比較接近佛教的原始態,但也未嘗沒有相當的變化。
   釋尊依自覺的境地,適應眾生的根機,用種種方便把它完美的表示出來。有的為個人說,有的為大眾說,也有為諸天說,像這樣的經過了四十九年的教化,它的遺教、景行,有誰能把它記得完全無缺呢?佛入涅盤以後,弟子們頓時失了指導者。迦葉們為了要使佛法長在世間,不致於人去法滅,才共同結集佛法。這個功績,當然是非常偉大。但這結集,時間只有三個月;參加結集的人數,又只有五百(或說千人);並且還是偏於摩訶迦葉一系的。像這樣匆促的時間,和少數人的意見,想使所結集的達到滿意的程度,當然是不可能。它的遺漏與取捨的或有不當,也可想而知。在結集終了的時候,就有人說「我等亦欲結集」,這很可以想見當時情勢的一般了。那時的結集,不過是一人口中誦出,經大眾加以審定,並沒有用文字把它寫成定本,經過輾轉的口傳,也就難免漏落、錯誤和次序的顛倒。「不見水潦鶴」的公案,豈不是大家很熟悉的嗎?佛經的正式用文字寫出,在阿育王以後;所用的文字,又有種種的不同,彼此的取捨出入,可以想像而知。何況那時的佛教界,早已染上濃厚的宗派色彩!為了適合自宗的理論,不但經、律的字句有增減,就是經典的有無,甚至連經典組織的形式,也全部改觀。在這樣的演變下,現存的小乘經律,能說它完全的代表佛教的原始態嗎?能說它概括了釋尊一代的教法嗎?
   大乘經,在佛滅三百年後,陸續的公開流行。像多聞部的分裂,就為了接受一分大乘經。大乘經典的用文字寫出,是和小乘經(用文字寫出)不相前後的。大乘思想有收攝在尼中的,雜藏中的,也有為在家眾說的,起初沒有被收入出家眾的公開結集裏,只在一人、一地中流行的。在開始公開流行時,有的信仰它,有的否認它,這只是一部分學者向來沒有傳承學習罷了。不能因此說它完全不是佛法。不過、大乘有後人演繹整理的痕跡,其傳出愈後的,附會的成分,確乎是很大的。
   總之,釋尊說法,是適應眾生根機的,在說明的方便上,有千差萬別的不同;因之所開顯的意義,也就有淺深。最初是口口相傳,後來才用文字寫成定本。釋尊的教法,有曾經公開結集的,那便是聲聞乘的經律。有是傳播於某一區域,私相傳授,融入學者的整理與發揮,到後來才公開流行的,那就是雜藏(一部分)和大乘經。因此,原始佛教的研究,不當偏取小乘,在思想上,早期的大乘經,是一樣的值得尊重。

   第二節原始佛教的根本思想
   唯識思想的源泉,應從『阿含經』去探索,因為四阿含是大小乘共信的,公開流行的時期也比較的早(『雜阿含經』是更古典的)。要從「四阿含」裏,抉出唯識的先驅思想,這對於阿含思想的中心,有先加認識的必要。「四阿含」所開示的法門,好像是很多,但自有一貫的核心,這便是緣起。緣起的定義,像經上說:「此有則彼有,此生則彼生;此無則彼無,此滅則彼滅」。意思說:宇宙、人生,要皆為關係的存在,無獨立的個體,因關係的演變分離而消失。佛法雖以「因緣生」總攝一切,說明一切,但主要的是生命緣起。假使離此業果緣起,泛談因緣所生,還是不能理解佛教真相的。整個佛法,可以分為流轉、還滅兩門;還滅、流轉,都建立在業果緣起的基礎上。「此有則彼有」,開示了生死相續的因果法則,不息的在三界五趣裏輪轉,這就是雜染的流轉。「此無則彼無」,是說截斷了生死相續的連系,不再在三界中受生,這就是清淨的還滅。不但「阿含」以緣起為中心,就是後代龍樹、無著諸大論師的教學,也不外此事,無非解釋發揮這緣起流轉,和怎樣證得這緣起的還滅。
   釋尊證悟了生命的實相,才從生死大海裏解脫過來。因內心悲願的激發,想把苦海中的一切眾生,都獲得同樣的解放,才大轉法輪。我們要正確認識佛法的心要,那可以從釋尊自悟的聖境中去研究。釋尊常常把自己證悟的經歷,剴切的說給弟子聽,像『雜阿含經』卷十二·二八七經──(大正藏編號)說:「我憶宿命未成正覺時,獨一靜處專精禪思,作是念言:何法有故老死有?何法緣故老死有?即正思惟生如實無間等,生有故老死有,生緣故老死有。如是有、取、愛、受、觸、六入處、名色,何法有故名色有?何法緣故名色有?即正思惟如實無間等生,識有故名色有,識緣故名色有。我作是思惟時,齊識而還,不能過彼;謂緣識名色,緣名色六入處,緣六入處觸,緣觸受,緣受愛,緣愛取,緣取有,緣有生,緣生老病死憂悲惱苦。如是如是,純大苦聚集。我時作此念:何法無故則老死無?何法滅故老死滅?即正思惟生如實無間等,生無故老死無,生滅故老死滅。如是生、有、取、愛、受、觸、六入處、名色、識、行,廣說。我複作是思惟:何法無故行無?何法滅故行滅?即正思惟如實無間等,無明無故行無,無明滅故行滅。行滅則識滅,……生滅故老病死憂悲惱苦滅。如是如是,純大苦聚滅。我時作是念:我得古仙人道,古仙人逕,古仙人道跡。古仙人從此跡去,我今隨去。譬如有人行於曠野,披荒覓路,忽遇故道古人行處,彼則隨行。漸漸前進,見故城邑,古王宮殿、園觀、浴池、林木清淨。……我於此法,自知自覺成等正覺」。
   釋尊自述它發見生死流轉和解脫生死的法則,就是緣起的起滅。不但釋尊如此,過去諸佛,也沒有不經歷這緣起大道的。因此,緣起是法爾如是的,本然而必然的法則,不是釋尊創造,只是釋尊的平等大慧,窺見生命的奧秘而加以說明罷了。『雜阿含經』(卷十二·二九九經),正啟示這個思想:「緣起法者,非我所作,亦非餘人作。然彼如來出世及未出世,法界常住。彼如來自覺此法成等正覺,為諸眾生,分別、演說、開發、顯示」。
   釋尊體證了法爾如是的緣起法,又給弟子們解說。所以從緣起中心的見地考察起來,可說整個佛法是緣起法門多方面的善巧說明。佛弟子,也沒有不從這裏得到悟證。或者以為佛說的法門很多,像蘊、處、界、諦……,為什麼偏取緣起作中心呢?要知道,這些都是在說明緣起的某一部分,並不是離開緣起另有建立。像五蘊,就是緣起名色支的詳細解說。眾生於五蘊「不知、不明(無明)、不斷、不離欲」(愛),才流轉在生死裏。假使能「如實知、心厭、離欲」,便能解脫。這樣去理解,佛說五蘊才有深切的意義。六處,是以六入支為中心來說明緣起。『雜阿含經』的「六入誦」,詳細的說明內六入(六入)、外六入(名色)、六識(識)、六觸(觸)、六受(受)、六愛(愛),它在開示緣起支,是最明白不過的。六入,從認識論的見地,說明緣起的所以生起和還滅。特別注重守護六根,在見色、聞聲的時候,不隨外境而起貪、鎮,以達到出離生死的目的。界有種種的界,主要是六界,側重在種類與原因的分別。他本是緣起法的因緣所攝;後代的阿達磨,「六種(界)緣起」,也還是連結著的。此外,像四諦法門的苦、集,即是緣起的流轉;滅與道,即是緣起的還滅。四諦是染淨因果橫的分類,緣起是從流轉還滅而作豎的說明。這僅是形式的差別,內容還是一致。  
   不但『阿含經』如此,大乘經論的精髓,也還是以緣起為宗本的。『法華經』的「無性,從緣起」,「是法住法位」。『般若經』的「菩薩坐道場時,觀十二因緣如虛空不可盡」。『解深密經』的以緣起因果為依他起,作為染淨迷悟的所依。這些大乘經,都是以緣起為宗要的。大乘論方面,也大抵如此。特別是龍樹菩薩的開示性空的緣起,反覆的讚揚緣起,說它是佛法的究竟心要。『中觀論』的八不頌是如此,『六十如理論』也說:
   「為應以何法,能斷諸生滅?敬禮釋迦尊,宣說諸緣起」!
   『七十空論』也說:
   「以諸法性空,故佛說諸法,皆從因緣起,勝義唯如是」。
   從三乘聖者的自證方面看,從佛陀的言教方面看,從大乘論典方面看,處處都足以證實緣起是佛法的心要。所以我說原始佛教的核心,是緣起。

   第三節緣起的解釋
   第一項 緣起支數的考察
   緣起有十二支,是釋尊所開示的,這在佛教界早已成為定論。近人的『原始佛教思想論』,開始提出不同的意見。對校漢文和巴厘文的『阿含經』,發現漢譯的『大因經』與『大緣方便經』,都具足十二支,而巴厘文本卻只有九支和十支。又見經中有「齊識而還」的話,所以說十二支的建立,是在佛陀的晚年。他又根據『大婆沙論』卷九十九的「大德說曰:舍利子隨觀緣起有十二支差別性,成阿羅漢」的記載,假定十二支的完成,出於舍利弗之手。這樣的推論,我是不敢贊同的。假定這種推論是正確的,那末,更有充實的理由,可以證明釋尊最初說法是二支、三支、五支,就是十支也是後起的。這當然是不正確的推論,與他的最初十支說,同樣不能成立。要知道緣起主要的意義,在說明生命的連系,開示怎樣的逐物流轉,怎樣的依著自己所造的業因,感受應得的果報。至於緣起支數的多少,可詳、可略、可開、可合,本不妨隨機而有差別的。像追述七佛成道所觀的緣起,五支、十支、十二支,都編集在『阿含經』中,究竟誰是原始的,誰是後人附加的呢?又像經上說「味著心縛」,也有五支、十支不同的記載。這可見釋尊隨機說法的或開或合,與成立的先後無關。十二支說,確乎要比較圓滿,所以古代的佛弟子,都依這十二支來講說。在十二支說普遍流行以後,對釋尊詳、略、開、合說法的善巧,漸漸的被人忽略了。有人不瞭解這個意義,見到經中有九支、十支,便把它補足成十二支,不知這是「畫蛇添足」。至於舍利弗,聽阿說示說因緣偈,當下證了初果;聽了佛和長爪梵志的說法,又證了羅漢。這在經裏說得很明白,怎能影取論師的片文,假定緣起的十二支說,出於舍利弗之手呢!
   第二項 五支說的解說
   釋尊宣說緣起,既有詳略不同,那末要解說緣起,當然要注意到支數的多少與含義的廣略,才能從比較的研究,見到思想的一貫。現在,為解說上的便利,把它歸納作五支(三支)說,十支(九支)說,十二支說三類,再去分別的觀察。
   『雜阿含經』(卷十二·二八三、二八五、二八六經等),釋尊依愛、取、有、生、老病死五支,說明逐物流轉與生死相續的連系。這對於因集感苦的緣起觀,可說已徹底的發揮了。其他的十支說,十二支說,只是進一步的去探索逐物流轉的理由。現在先把每支的定義,和前後相互的關係,作一簡單的說明。
   「老病死憂悲苦惱」,凡是眾生,誰也不能倖免。釋尊見到了老、病、死苦,才警覺出家。感到老死大患的逼迫,想找一種解決的方法,這便是釋尊出家的動機之一,也是佛家思想的歸宿所在。所以,用現實的痛苦,作為觀察緣起的出發點。要解除苦痛,須知苦痛的來源,這就要追尋老死的原因。老死是緣生而有的。「生」,是說在魚、鳥、人、天等種種眾生中生。既受了生,那就必然要老死。可是世間眾生,雖見到老死的可怕,卻都以為生是可喜,豈不近視到極點嗎?生,也有它的原因,就是有。「有」,一般都解釋做業,就是因前生所造的業,才會有此生生命的產生。但依經文看來,還有更主要的解說。經上說,有是欲有、色有、無色有──三有,是能引發三有果報自體的存在。因三界趣生自體的存在(如種子到了成熟階段),就必然有生老病死演變的苦痛。這樣,有不必把  它只看成業因。這在經裏,還可以得到證據。『雜阿含』(二九一)經,敍述了愛、億波提,眾生所有種種眾苦的次第三支。億波提是取,取所系著的所依名色自體,正與有的意義相合。再像佛陀初轉法輪,說愛(取是愛的增長)是集諦,也沒有明白的別說業力(『雜阿含經』是不大說到業力的,這應該怎樣去理解它)。這不必說業力是後起的,是說愛、取支,不但指內心的煩惱,與愛取同時的一切身心活動,也包括在內。這愛取的身心活動,即是未來苦果的業因,業力是含攝在愛取支裏。眾生為什麼會有三界的自體呢?這原因是取。取有欲取、見取、戒禁取、我語取四種。取是攝受執著追求的意義;因為內心執取自我(我語取),所以在家人執取五欲(欲取),出家人(外道)執取種種錯誤的見解(見取),與無意義的戒禁(戒禁取)。因種種執取的動力,而引發身、語、意的一切行動,不論它是貪戀或者厭離這個生命和塵世,都要招感未來三有的果報。取也有因緣,是從愛著而來。愛是染著企求的意義,有欲愛、色愛、無色愛三種,就是對三有而起的染著。這裏,我們要加以注意:煩惱很多,為什麼單說愛呢?經中不常說「愛結所系」嗎?我們起心動念,就在自我與認識的境界之間,構成了密切的連系。依自我生存的渴愛,積極追求塵世的一切,或消極的受環境的衝動,起貪、起鎮,甚至不惜生命的毀滅,企圖得到一種安息。眾生身、語、意的一切動作,沒有不依染著三界自體與塵世為關鍵的。眾生生死的動力,就在此。愛與取,是量的差別,質的方面是相同的。為要表示從愛染到身、心種種活動的過程,才立這愛取二支。『長阿含』第十卷的『大緣方便經』,曾對二支有詳細的說明,它說:
   「阿難!當知因愛有求,因求有利,因利有用,因用有欲,因欲有著,因著有嫉,因嫉有守,因守有護,由有護故有刀杖諍訟,作無數惡」。
   經文的描寫,雖有點過於瑣碎,但委曲說明依愛取而起噁心,為貪、鎮、慳吝的根本,為一切惡行的動力,是非常親切、明顯。這樣,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病死憂悲苦惱,這逐物流轉的緣起觀,敢說已經說明了苦集二諦的主要意義。
   第三項 十支說的解說
   一、依胎生學為基礎的觸境系心觀:有時釋尊依識緣名色乃至生緣老死的十支說,說明緣起。十支說的要義,是在逐物流轉的基礎上,進一步的說明觸境系心的過程。這又可以分為兩類:一、依胎生學為前提,二、依認識論為前提。第一類,像『中阿含』第二十四卷的『大因經』。經中把六入支含攝在觸支裏,名義上只有九支。雖趙宋施護異譯的『大生義經』具足十支,但從各方面考察,九支是本經原始的真相。理由是:一、『長阿含』第十卷的『大緣方便經』,也是佛為阿難說的;只要彼此對照一下,就可以知道這是一經兩編。在『大緣方便經』裏,總標雖有十二支,而在一一解說的時候,也只有九支。二、後漢安世高譯的『人本欲生經』,是『大緣經』的異譯,也只有九支。三、『大緣經』的巴厘文本,也只有九支。四、有部論典,凡是說到『大緣經』的,也一律是九支。這樣,就依九支來解說。
   生死流轉,確是依染著生命塵世的渴愛為原因的。但愛是心所之一,它的生起和活動,也不能無因。考慮到愛的因緣,就發現了受。「受」,是心的領納作用,有樂受、苦受、舍受三種。在觸對境界而生了別認識的時侯,在心上現起所知意像的時侯,必然帶有一種情緒──隨順,或者違反自己的意樂。這或順或違的欣喜,憂戚的情緒,就叫受。這受要依感覺才能引發,所以受又依六入觸為緣而生。「六入觸」,就是依眼、耳、鼻、舌、身、意取境的六根,而生起眼觸、耳觸到意觸。這六觸,可說是認識作用的開始。六入生起覺觸,一定要有所觸的物件,因此,六入觸又以名色為因緣。「名色」的色,是色蘊;名是受、想、行、識四蘊。這五蘊──名色,可以總攝一切精神與物質。名色是六入觸所取的,所以是認識的物件。緣名色有六入觸,緣觸有受,緣受有愛的四支,說明了觸境系心的過程。名色、是認識的物件。六入觸,是以感覺的機構作關鍵,讓客觀的名色反映到六根門頭來;六根攝取名色的影像,生起主觀的感覺,才成為認識。這認識,因受名色的波動,泛起了欣喜憂戚的情緒。到這裏,因味(受)著物件,被環境的束縛轉移,不得自在。愛呢,因內心苦樂的系著,開始用它主動的姿態,對生命塵世而傾向、戀慕。追逐外境的形勢,已像四河入海一樣,唯有一直向前奔放。不是大力龍王,有誰能使它反流呢!實際上,外境並沒有系縛內心的力量,完全是因內心的味著、染愛,才自己鎖縛著自己。觸境系心的緣起觀,到此可以告一段落。  
   進一步觀察:名色要從識而有,所以說「識緣名色」。但識也還要依託名色才能存在,所以又說「名色緣識」。識與名色,相依相緣而存在;『雜阿含經』(卷十二·二八八經),曾用束蘆的比喻,說明它的相互依存性:「譬如三蘆立於空地,輾轉相依而得豎立。若去其一,二亦不立;若去其二,一亦不立;輾轉相依而得豎立。識緣名色,亦複如是,輾轉相依而得生長」。
   識與名色的相互依存關係,不是站在認識論的立場,說明有主觀才有客觀,有客觀才有主觀。依經文看來,釋尊的本意,是從探索認識活動的根源,觸發到生命相依相持而存在的見地。名色,確乎可以概括內外一切的物質與精神,概括認識的一切物件,但經中每每用它代表有情身心組織的全體。這正和五蘊一樣,它能總括一切有為法,經中卻又常把它解說為有情組織的要素。名色既是有情身心組織的總名,當然要追問它從何而來?從父精母血的和合,漸漸發達到成人,其中主要的原因,不能不說是識。識是初入母胎的識,因識的入胎,名色才能漸漸的增長、廣大起來。不但胎兒是這樣,就是出胎以後少年到成人,假使識一旦離身,我們的身心組織立刻要崩潰腐壞。這是很明顯的事實,所以說名色以識為緣。再看這入胎識,倘使沒有名色作它的依託,識也不能相續存在(沒有離開物質的精神),也不能從生命的潛流(生前死後的生命),攔入現實的生命界。這不但初入胎是如此,就是少年、成人,也每每因身體的損害,使生命無法維持而中夭,所以又說「名色緣識」。這識與名色的相互關係,正像『大緣方便經』所啟示的:
   「阿難!緣識有名色,此為何義?若識不入母胎者,有名色不?答曰:無也。若識入胎不出者,有名色不?答曰:無也。若識出胎,嬰孩壞敗,名色得增長不?答曰:無也。阿難!若無識者,有名色不?答曰:無也。阿難!我以是緣,知名色由識,緣識有名色。我所說者,義在於此。阿難!緣名色有識,此為何義?若識不住名色,則識無住處;若無住處,寧有生老病死憂悲苦惱不?答曰:無也。阿難!若無名色,寧有識不?答曰:無也。阿難!我以此緣,知識由名色,緣名色有識。我所說者,義在於此」。
   識與名色,是同時相依而共存的,經文說得非常明白。名色支中有識蘊,同時又有識支,這二識同時,似乎不是六識論者所能圓滿解說的。後來大乘唯識學的結生相續,執持根身,六識所依的本識,就根據這個思想,也就是這緣起支的具體說明。認識作用,要有現實生命靈活的存在作根據,所以在觸境系心以後,更說明了生命依持的緣起觀。
   二、依認識論為基礎的觸境系心觀:純粹從認識論的見地,說明觸境系心的十支說,像『雜阿含經』(卷十二.二九四經)。凡是說識支是六識的,也可以參考。因為入胎識是不通於六識的;說六識,一定是指認識六塵境界的了別識。
   受緣愛、觸緣受,與上面所說相同。觸是認識的開始,就是感覺。感覺的發生,要依感覺機構的活動,所以觸是以六入為緣的。雖然、六入的存在,並不因認識的生起而有。但六入不是我們現量能夠了知,要依客觀的名色反映而引起認識作用,才能比量知道,所以六入是以名色為緣。所認識的名色,不能離開能知的六識而知它的存在。我們所認識的一切,沒有不經過認識而能知它的形相。簡單的說,離去主觀的認識,客觀的存在是無意義的。因此,名色要依識為緣。依認識論的見地,說明識、名色、六入、觸的次第,受了形式上的拘束,意義不大明顯。假使能從佛教認識論的見解,作較自由的觀察,那可以說識支是識,名色支是境,六入支是根,因這三者的和合便能生觸。在觸支以前,建立識、名色、六入三支,不外乎敍述構成認識的條件。又依『雜阿含經』「內有此識身,外有名色,此二因緣生觸,此六觸入所觸」看來,識與名色,是主觀客觀的對立,經過感覺機關六入的聯合,才能生觸,觸是認識作用的開始;識是有認識作用的心識當體。總之,「二和生識,三和合觸」,是佛教的常談。用它來配合緣起支的次第,形式上總難免有些參差。倘能從多方面去解釋它,這識、名色、六入、觸四支的意義,也就顯而易見了。  
   第四項 十二支說的解說
   緣起觀中說明最詳備的,佛弟子最常用的,形成緣起論標準的,那要推十二支。十二支,是在十支以上,再加無明與行。行、是行為,經裏說是身行、口行、意行,或者是罪行、福行、不動行。前者是依行為活動所依據而分判的;後者是從倫理和它的結果來分類的。上面說的識支,或者最初入胎識,或是對境覺知的六識。但識為什麼會入胎?為什麼入此胎而不入彼胎?為什麼在這有情身上起滅而不在另一有情身中?要解釋這些,所以又舉出行緣識。意思說:這是前生行為的結果,因前生行為所創造,所準備的生命潛流,得到了三事和合的條件,新生命就瞥然再現。依止過去行業的性質,自己規定和再造未來的身分;又依所招感的根身,才現起了能知的六識。若再進一步探求行業的因,就發見了生死的根本──無明。無明、就是無知。但它不是木石般的無知,它確是能知的心用,不過因它所見的不正確,反而障礙了真實的智慧,不能通達人生的真諦。無明、是從它不知與障礙真知方面說的;若從它所見的方面說,就是錯誤與倒執。因不真知的無知倒執,愛、見、慢等煩惱,就都紛紛的起來,發動身、口、意或善、或惡的行為。生死的狂流,就在這樣的情形下,無限止的奔放。有人把無明看做蒙昧的生存意志,不如說它是根本的妄執。釋尊勘破生命的大謎,無明滅而生起了慧明,才能離欲解脫,成為一切智者。一切大小學派,都承認解脫生死,不單是厭離生存就可以達到目的,必須獲得息除妄執的真智慧。解脫的方法既然是這樣,那系縛生死的根本──無明,自然也就在真慧的對方,不應說它單是生存的意志。愛、取、固然是流轉的主因,但生死的根本卻在無明;這好像蒸汽能轉動機輪,而它之所以有這推動的力量,還依賴著煤炭的蒸發。
   從生命相互依存的見解去考察,發見了識和名色,是輾轉相互為緣而存在的。觀察到識支,可說已經圓滿,經裏也曾說「齊識而還,不復能過」。但是,假使把識看成生死的根本,那決不是釋尊所許可的。啼比丘受佛的呵斥,也就在此。所以,在生命依持以上,更說明了生死本源的緣起觀。
   第五項 諸說的融貫
   從上而看來,五支、十支、十二支,是由簡略而到詳細。好像簡略的沒有說得完美,而詳細的不但完備,而且還能夠包含簡略。只要比較對照一下,就很容易生起這樣的見解。
   逐物流轉──老病死─────┬──五支說
 
  觸境系心─┬← ── 六入名色 ───┐└┐
  │ ┌─┼─┼─十支說
  生命依持─└名色←→────────────┤ │ │
  └┐└┐└┐
  死生本源無明──────────┴─┴─┴十二支說
 其實不然。詳細的並沒有增加,簡略的也並無欠缺。像五支,在形式上,好像有些欠缺;但體察它的意義,還是具足十支的,如『雜阿含』(卷十二·二八三經)說:
   「若於結所系法(二八五、二八六經,作「於所取法」,都是指十二處說的),隨生味著,顧念心縛則愛生;愛緣取……」。
   在五支以前,說到「結所系法」;這結所系法,就是內六入,與外六入(見『雜阿含』卷九·二七九經)。又說到「隨生味著」,這味著就是受。說到「顧念心縛」,這心就是識。這樣看來,五支與十支,豈不是同其內容而沒有什麼增減嗎?十支與十二支,也不過三世兩重因果,與二世一重因果的差別。緣起觀的目的,在說明前生和後生,因果相續的關係;至於三世、二世,倒並不重要。雖然說生死的根源在無明,其實無明早就含攝在十支中的觸支裏。觸有種種的觸,而緣起中所說的是無明觸。因無明相應的觸,所以對所取的境界不能了知;不了知無常、苦、空、非我,不了知三寶、四諦,不了知善惡業果,所以起了味著(受);因味著才生愛、生取。十支說中的識、名色、六入,是構成認識的條件,觸才是認識的開始。這認識有著根本的錯誤,因以引起了觸境系心的緣起。也就因為這點,十支說談到還滅的時侯,每不從識滅則名色滅說起,卻從觸滅則受滅開始。經裏所說的觸緣受,指以無明觸為認識的開始說的,不是說有觸就必然的生受、生愛。不然,佛教應該和外道一樣,把眼不見色、耳不聞聲作為解脫。因為一有認識,就成為生死流轉的主因呀!  
   再把惑、業、苦的開、合、隱、顯,總說一下:十支說的無明,隱在觸支裏,並不是以愛支、取支為無明的。十二支說的無明,雖說可總攝過去世的一切煩惱,但建立無明的本意,主要在指出生死根本的迷昧無知:愛取不是無明所攝,卻是攝在行支裏。上面曾經說過:有支,不必把它看成業因,業是攝在愛取裏;這是以愛、取支攝業。行支是身、口、意,或罪、福、不動,愛、取就攝在行支裏,這是以業攝愛取。行支可以含攝愛、取,有經論作證。像『雜阿含經』(卷十二·二九四經)說:
   「愚疑無聞凡夫,無明覆,愛緣系,得此識身。內有此識身,外有名色,此二因緣生觸。此六觸入所觸,愚疑無聞凡夫,苦樂受覺因起種種。……彼無明不斷,愛緣不盡,身壞命終,還複受身」。
   「無明覆,愛緣系,得此識身」,這在『阿含經』是隨處可以見到的。這就是無明、行、識三支的次第。行是「愛緣系」,只要比較對照一下,自然可以明白。又像『雜阿含經』(卷十三·三0七經)說:
   「諸業愛無明,因積他世陰」。
   這與無明所覆,文義上非常接近。『俱舍論』卷二十,也曾引過這個經文,但它是約業、愛差別的觀點來解說。像成實論主的意見,(表)業的體性是思,思只是愛分,不過約習因方面叫它煩惱,從報因方面叫做業。經典裏,往往依起愛必定有業,造業必定由愛而互相含攝著。四諦的單說愛是集諦,理由也就在此。又像「殺害于父母」的父母,是密說無明與愛為後有之因。『法蘊足論』,也還說行支是「愛俱思」。這都可證明原始佛教的愛與業,是可以相攝的。後代論師,偏重在形式上的惑業分別,只說愛取是惑,不知業也攝在愛、取裏,反而把有限定在業的意義上。以為行只是業,不知它總攝著愛、取,反而說愛、取支是無明所攝。望於過去的無明行,而說觸受是現果,不知觸受正是逐物流轉的前提,無明正隱在觸支裏。自從十二支的三惑、二業、七苦說判定以來,釋尊開合無礙的本義,早就很難說的了。


 第二章 原始佛教所含蓄的唯識思想
   第一節 唯識思想的幾個觀念
   唯識的定義,「即是識」,「不離識」,論師們有不同的解釋。究竟唯有什麼識?有的說是八識,有的說是阿賴耶,有的說唯是真心。這些,都是唯識思想的一個側向,是唯識學的一流。偏執一個定義,這是一論一派的唯識學者。本人的態度,是想在複雜的唯識思想中,發見主流與共義,廓清宗派的偏執。所以先從大乘唯識學中,指出幾個不同觀點的解說,再去考察它與原始佛教的關係。這不同方面的解說,都是唯識學,是唯識學的多方面的開展;唯識學,也可說是幾個思潮的合流。
   大乘唯識思想,大概可以歸納為五類:一、『華嚴經』「十地品」第六地說:
   「三界虛妄,但是一心作」。
   一心,瑜伽派是把它解說做阿賴耶識的。但在某一系學者,不承認賴耶唯心論,以為這只是簡別外道的世間由自在天所造;「唯一心作」,還不出業感的範圍。但由心造業而感得三界的果報,雖不就是唯心論,但未嘗不是促成唯識的有力思想。這可以稱為「由心所造」的唯識。
   二、『解深密經』 (卷三)說:
   「我說識所緣,唯識所現故,……此中無有少法能見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時,即有如是影像顯現」。
   經說凡是我們所認識到的一切,並沒有一種所謂客觀獨立存在的本質。當我們心識現前的時候,心上必然的現起一種境界相。因了錯誤的認識與執著,覺得它是離心存在的外境。實際上,那所認識的境相,只是自心現起的影子。唯是自心所現,所以叫做唯識。這種唯識思想,是立足在認識論上,從能知所知的關係上探發出來,是考慮所知的真相而發現的,這可以稱為「即心所現」的唯識。
   三、『解深密經』(卷一)說:
   「於六趣生死,彼彼有情墮彼彼有情眾中。……於中最初一切種子心識,成熟輾轉和合、增長、廣大,依二執受:一者、有色諸根及所依執受,二者、名相分別言說戲論習氣執受。……阿陀那識為依止為建立故,六識身轉」。
   本經,說明我們的身體和我們內心的認識活動,都依一切種子心識所含藏的種子而漸漸的開展出來。它是依胎生學的見地,說明眾生的入胎,在胎中漸漸的發達,與現起認識的作用。這些,既是從藏在心識中的種子所生起,也就有唯識的意義。這可以稱為「因心所生」的唯識。
   四、『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四)說:
   「如來之藏,是善不善因。……為無始虛偽惡習所熏,名為藏識,生無明住地與七識俱。如海浪身,長生不斷。離無常過,離於我論。自性無垢,畢竟清淨」。
   平常講唯識,多以阿賴耶為依止,為說明的出發點。但阿賴耶的產生,一方面是依如來藏心,另方面是依無始來的虛妄習氣。在這真相的如來藏,與業相的虛妄習氣相互交織之下,才成立其為阿賴耶。因此,從一切法依阿賴耶而生的方面看,是雜染諸法的所依;另一方面看,也就是迷悟關鍵所在。迷、悟、染、淨,都依藏心而有,所以也就是唯識。這雜染的習氣,反映到清淨的如來藏心,因而成為阿賴耶識,現起一切的虛妄相。這可以稱為「映心所顯」的唯識。
   五、『阿達磨大乘經』說:
   「菩薩成就四法,能隨悟入一切唯識,都無有義。……四者,成就三種勝解隨轉妙智。何等為三?一、得心自在一切菩薩,得靜慮者,得勝解力,諸義顯現。二、得奢摩他,修法觀者,才作意時,諸義顯現。三、已得無分別智者,無分別智現在前時,一切諸義皆不顯現」。
   菩薩因內心定慧的實踐,一切境界都可以隨心轉變,或者不起一切。境界既可以隨心而轉,就可因此推論到一切境界的沒有自體。如外境有離心獨立的本質,那決不能因心的觀想而改變。這是從佛弟子止觀的體驗而推論到的,可以稱為「隨心所變」的唯識。
   這五項思想,起初是逐漸的引發,各別的深入研究;等到思想的反流與綜合,就走上唯識學的階段,也才有真正的唯識學。後代的唯識學派,雖然都在融貫這五項思想,但不無偏重的發揮,因此成為思想不同的學派。
   第二節 原始佛教與唯識思想
   像後代發揚大成的唯識學,原始佛教裏當然是沒有的。但唯識的傾向,不能說沒有,至少也有點近似。原始佛教的緣起論,確有重心的傾向。處理的問題,又本來與心識有關。後代的佛弟子,順著這種傾向,討論有關心識的問題,這才有意無意的走上唯識論。如上述的五項唯識思想,確乎都是立足在業果緣起的起滅上的,也就是緣起觀的一種解說。
   先從「由心所造」說起:緣起的流轉門,不出惑、業(因)、苦(果)三事。苦、是現實的器世間與有情世間。在小乘學者,大都把它分為色、心、非色非心三類,沒有說它唯是一心的。在現象上,的確有色心等差別;就是後代的唯識學者,也還是相對的承認它。談到世間的因緣,六界是有心也有色(材料的);愛取本來指愛取相應的身心諸行(動力的);連惑業二者也不大作嚴格的分劃。但後來,把惑與業割截了。以為惑是無明、愛、取等一切煩惱,是內心所有的作用。業是屬於色法的;有人說是非色非心的;一類學者索性把業看為思心所或心心所的作用。這樣,才明白而迅速的走上唯識論。從原始佛教看,唯識論是多少有點不同的。不過,有情和器世間,都由內心主動通過身口的行為而造作一切,所以佛教的緣起論,古人曾稱之為「由心論」。它雖沒有大乘唯識學的意趣,但重心與以心為主因的傾向,卻確乎容易被人想像為唯識的。如『雜阿含經』(卷十·二六七經)說:
   「比丘!我不見一色種種如斑色鳥,心複過是。所以者何?彼畜生心種種故色種種。是故比丘!當善思惟觀察於心。……譬如畫師、畫師弟子,善治素地,具眾彩色,隨意圖畫種種像類」。
   色法的所以有種種,由於內心的種種。如不從緣起論的體系中去理解,那必然的會感覺到本經是明顯的唯識論。尤其是畫師畫圖的比喻,使我們聯想到『華嚴經』的「心如工畫師,畫種種五蘊……無法而不造」。『阿含經』的思想,對『華嚴經』的唯心論,確有深切的影響。
   「隨心所變」,從戒定慧的實證而來。原始佛教的解脫論,確乎不從物質世界的改造起,不從社會的組織求解放,也不作生理機構的改善,主要在內心解脫,不受外境的轉動。戒定慧,本總括一切身心的正行。但後來的一分學者說「五法是道」。除去身、口的行為,偏重內心,佛教這才走上唯心論。這與釋尊的八支聖道,確乎是不合的。不過,佛教調柔身心的正行,確乎重在定慧的精神修養,其中特別注重智慧。雖沒有明說根身與世界的隨心而變,根身不免變壞,世界系於共業;而重視內心,也曾宣說識是雜染的主導者,智是清淨的主導者,著實暗示了唯心論。大乘學者,依定慧實證的經驗,強調修持的能力,以為內心的轉變,根身與世界也就跟著轉變,建立唯心的淨土論、意生身論。清淨還滅的由心論,不能說與「隨心所變」無關。
   雜染清淨的以心為主,本是學派所共許的。有部等以為實有色心等種種自體差別,不過心的力量要強些。因心而造善業惡業,色法心法等才從緣生起來。色等好像是材料,心好像是工人。種種形式的建築物,雖由匠人的計畫造成,但所造的並不就是匠人。這樣,因心的染淨而有染淨的眾生與世界,但並不唯是一心。像經部,他雖然主張業力熏習在內心,但當內心的種子生起外境的時候,種子雖在內心,境界還是在心外的。因此,在緣起的雜染流轉和清淨還滅方面,小乘學者雖一致承認「由心所造」、「隨心所變」,但還不能成為真正的唯識學。在唯識學者的眼光看來,染淨由心,就是唯識的思想。像『成唯識論』五教十理證明阿賴耶的時候,便引證到『阿含經』的「心雜染故有情雜染,心清淨故有情清淨」(見論卷四);「染淨諸法種子之所集起,故名為心」(見論卷三)。這樣看來,「由心所造」、「隨心所變」的唯識思想,是啟發於原始佛教的緣起論,極為明白。
   緣起支中識、名色、六入、觸四支,是立足在認識論上的,上面已經說過。這與「即心所現」的唯識,有密切的關係。「根境和合生識」,在不懂佛法的人,它不但不覺到唯識的意趣,還會誤解佛法是唯物的。但在緣起支的認識論裏,認識的主因是識,緣識才有名色、六入、觸。這就是說:所認識的物件(名色),要因主觀的識,才能存在。反之,名色的消失,也要識滅以後才能徹底的滅盡『長阿含經』(卷十六)的『堅固經』,就曾討論到這個問題了。經上說:
   「何由無四大?地、水、火、風滅?何由無粗、細,及長、短、好、醜?何由無名色,永滅無有餘?應盡識無形,無量自有光,此滅大亦滅,粗、細、好、醜滅,於此名色滅,識滅餘亦滅」。
   從識緣名色,和識滅則名色滅的定律,作認識論的觀察時,那所認識的一切,很容易解說為是自心所現的意象。如不能正解依彼者不離彼而亦不即彼起的緣起論,那末唯識的思想,是會很自然的從我們心裏出現。
   唯識學中,以入胎識作前提,因入胎識所藏的種子,漸漸的生起根身,就是「因心所生」的唯識。它是根據十二緣起中的識支,和從識到名色、六入的過程。瑜伽派的唯識學,注重在業感的果報識。不但『成唯識論』引「識緣名色,名色緣識」,和「有色根身是有執受」,「有異熟心,善惡業感」,證明它的阿賴耶識,是異熟報主和根身的執受者;『顯揚聖教論』,更明白的引識支來證明阿賴耶,像論卷一說:
   「雲何知有此識?如薄伽梵說:無明所覆,愛結所系,愚夫感得有識之身。此言顯有異熟阿賴耶識。又說:如五種子,此則名為有取之識。此言顯有一切種子阿賴耶識」。
   「因心所生」的唯識思想,在唯識學者看來,是根據緣起論而建立的。確鑿有據,不消多說的了。
   「映心所顯」的唯識,是根據緣起中的無明支。經裏常常說到「無明所覆」,但覆的是什麼呢?因無明的無知,隱覆了真理。同時,經上又說「眾生心長夜為貪鎮疑等所汙」;又說「心性本淨,客塵煩惱之所雜染」。無明本可以遍攝一切煩惱的;心性與法性,也有密切的連系。因此,心為雜染所汙的思想,與無明所覆的思想,發生了合流的趨向。心為客塵所染而現起不淨的思想,在後代的唯識學上,也就轉化為雜染習氣隱覆淨心,而現起一切虛妄境界的思想。瑜伽派的唯識學,或者不大同情,但在接近大眾分別說系的經論,卻特別發揮這一點。妄心派,注重業力所感,業感的本識含藏一切種子而生起一切。真心派注重煩惱所覆,煩惱薰染淨心,在淨心上反映出染習的妄相。它們各有它的側重點;才開展了好像對立的理論。
   總之,唯識思想,是導源於緣起論的,它是緣起論的一種說明。在說明緣起時,經中大多吐露出重心的傾向。佛教的所以產生唯識學,不能說是無因的。至多,只能說有點強調。在這短短的解說中,很可以得到相當的結論。


 下編 部派佛教的唯識思想
 第一章 部派佛教概說
   第一節 部派分裂的概況
   「部派佛教」,指佛滅後異執紛紜的小乘佛教。它的分裂原因與經過,這裏不想作史實的考證,只把我研究的結論,作一輪廓的說明。
   佛教的分裂,不是偶然的,是佛教本身具有分裂的可能性,因了種種關係而展開的。釋尊的應機說法,在理論上、實踐上,都有不同的方便,這是部派分裂的主因。王舍城的五百結集,是苦行厭離急求自證派所主導的結集。它那戒律的固執小節,厭惡女性與菩薩道的忽略,使未來佛教形成兩大思想集團。多數派,雖接受了五百結集,但它們保留了律學上的重視根本戒,與菩薩道的傳說。小小戒可舍的諍論,內宿等八事可開的諍論,及界外結集與彌勒結集的傳說,都在表示這思想集團的分化。假使說,當時就有不同的結集,那是不會有的。佛滅百年,舍離的七百結集,引起佛教內部的爭執。東方舍離中心(恒河下游)的跋耆族比丘,與西方波利邑中心(恒河上游,即『西域記』的波利夜羅國)的波利比丘,開始這兩大集團的顯然分化。傳說當時大家都認為有再集結的必要,為了意見上的不合,分為兩個集團,各自結集;上座與大眾的分裂,才開始明朗化。雖然二部的分立,時間還要遲一點,而這就是未來二部對立的前身。這兩大集團,內部也沒有統一,思想上的小集團,又漸漸的顯著,促成支末的分裂。上座部又分為分別說與說一切有兩部,與大眾部成為三部的鼎立。這不論在律學的傳承上,論典的不同上,古人的解說上,都有這三大系。分別說與說一切有的分裂,是阿育王時代的事。稍後,說一切有系中分出較通俗的犢子部成立,合成小乘佛教四大派。這四大派的分裂,與區域文化及師承有關。大天五事的諍論,是阿育王時代的事,也與四大派分裂有關。大眾系發展在東南印,犢子系與分別說系在中印及西南印,說一切有系在西北印。這是從它的教化中心區說的,並不是可以絕對的分疆劃界。比較上,分別說系要接近佛教的古義;大眾系富於想像;說一切有與犢子系,又不免拘泥了些。從根本二部分出十八部,或者還不止,大多為了見解的不同;大乘佛教的觀感不同,也是一種。這末派的分裂,有著種種而互相矛盾的傳說,比較的研究起來,分別說系的銅部,與犢子系的正量部,關於大眾系分派的傳說;大眾部關於上座系分派的傳說,要比較正確、適當。它們敍述另一系的分派,因為超身事外,所以還能作較客觀的敍述。現在把它列一個表在下面。至於它比較正確,適當的理由,這裏只能略去不談。
  ┌─一說
  ┌─┤ ┌─說假
  大眾部┤ └─雞胤─────┤
  │ └─多聞
  └────── 說出世
 
  ┌───說一切有─────說轉
  │ ┌─正量
  │ ┌─犢子─────┤ 法勝
  │ │ │ 賢道
  │ │ └─六城
  │ │ ┌─化地
  上座部┴─┴─分別說────┤ 飲光
 法藏
  └─紅衣(銅


 第二節 部派思想的分化與趨勢
   原始佛教的中心思想,是緣起,是緣起的三法印。諸行無常,在適應印度苦行的風尚,確乎有濃厚的厭離氣味。但緣起流轉──苦集二諦因果相續的法則,也就立足在生滅無常論上。諸法無我,正確的指出從世間生滅,達到涅盤寂靜的實踐法則;八正道的正見,就在此。涅盤寂靜,原始佛教裏說得非常簡略。是的,這是聖者的境地,從名相上去推論,是很容易走上形而上的擬想的。這三法印,是正法的三相,也是學佛者的三個過程。後代學派的分裂與演變,與三法印的側重發揮有關。這在三期佛教的發展,與後期佛教的三家鼎立上,可以完全看出。說明白些,側重某一法印為理論的根據,為觀察說明的出發點,思想上就自然的分為三系。這三系,適應思想發展的程式,從三藏教──小乘的無常中心論,達到共大乘教──大乘的性空中心論,再進到不共大乘教──一乘的真常中心論。每一期中,都有這三系思想,不過某一思想是時代的主流。拿後期佛教說,有瑜伽派的無常論,中觀派的性空論,堅慧派的真常論。探這三系思想的淵源,只是偏據某一法印而展開的三個不同體系。從佛教的發展上看,真常論是時代的驕子,瑜伽派與初期佛教的無常論有關,中觀派是第二期佛教的繼續。假如推尋這三大思潮到部派佛教,那末無常論是一般思想的主流;性空論已規模粗具,真常也略有端倪。我們要研究部派佛教思想的發展與大乘佛教的關係,可以從「唯識」、「性空」、「真常」三個論題去考察。大乘的三大思潮,雖都接觸到三方面,但各有偏勝。這三者,就是三法印的具體開展。像唯識學上的本識,種子與習氣、變現,這都和緣起流轉的無常論,有密切的關係。研究部派佛教關於緣起流轉思想的發展,它雖不一定要走上唯識論,但很可以見到它是大乘唯識學的先導。以緣起流轉的無常論作中心的唯識思想,就是本書研究的主題。
   佛教思想的發展與分化,與一個嚴重而急待解決,就是業果相續的輪回問題有關。這不是說當時印度學術界,對三世輪回有否認的趨勢。在印度,除極少數的邪見外道以外,輪回已成了學界一致公認的事實。那又有什麼困難而需要解決呢?一般外道,要說明三世輪回,必然建立一個常存的自我(靈魂),有了恒常不變的自我,才有作者與受者可說。從前生到現世,現生到後世,像人從這間屋子出去,進入那間屋子一樣。天、人、畜生的轉變,和舞臺上的演劇員,忽而仙風道貌,又忽而裝叫化子一樣。
  釋尊教法的特點,像三法印所說的「諸行無常」,無常所以是苦、是無我。世間的一切現象,都在一息不停的變化,沒有一些恒存不變的東西。像人類從生到死的一期生命,雖現出相對的安定,其實就是一刹那──最短促的時間,也在生滅變化之中。因此,外道所執的即蘊、離蘊的神我,從佛教的見地看來,根本出於顛倒,要徹底否認它的存在。雖然一切都在演變的過程中,是苦、是無我,但釋尊並不否認三世輪回的業果緣起,常常用「燈焰」「流水」作比喻,建立不同外道的無常生命觀。
   緣起,是甚深難可通達的,佛也曾這樣說。佛弟子在自行、化他的要求上,覺得這無常的緣起論,有明切解說的必要,於是都進行哲理的論理的思考。諸行既然刹那生滅,那現在造業的身心,與未來受果的身心有什麼聯繫?造業的早已滅去,受果的身心卻沒有造業,那「自作自受」的理論,又如何可以成立?輪回與解脫間的連系,也同樣的不易說明。刹那生滅的滅,是什麼意義?是徹底消滅嗎?假使滅等於沒有,沒有就談不上作用,那又如何生起未來的一切?假使還是存在,那為什麼要說它是滅?拿業力來說,業是不是無常?業是無常,才生即滅的,那又怎能說業力經百劫、千劫都不失呢?倘使業依舊存在,那又怎麼可以說諸行無常?就是存在,存在在那裏?在過去?在現在?在內?在外?從這三世的相續,業力的任持,作進一步的觀察時,這流動的生命觀,自然會覺到它的深奧難知,有加以理論說明的必要。又像記憶的問題,也同樣的引起佛弟子的注意。眼根發識,認識了青黃等色。但這眼根、眼識,都刹那的滅去,後來的根識,早不是見青見黃的根識,那又怎能記憶從前所見的色呢?就是說:在一期的生存中,身心組織在變化中有它相當的安定不變性,所以能夠記憶。但佛法所說的記憶力,是有記憶前生以及很遠很遠的可能。身心早已徹底的變化,怎麼還會記憶呢?這記憶與業力的任持,問題是相同的。這困難而又嚴重的問題,需要理論的說明,是何等的迫切!
   佛弟子一方面研求佛陀啟示的聖教,一方面從體驗與思辨中,運用自己的理智,各提出意見來解決。但因思想的不能盡同,所以提出的意見,也就有種種差別。他們的意見,誠然是龐雜的,紛歧的;但把他們的思想歸納起來,依舊現出一致的傾向:都是以現實的存在作思想的出發點;從間斷的推論到相續的,從顯現的到潛在的,從粗顯的到微細的,從差別的到統一的,或者從無常的到常住的,從無我的到有我的。他們都是在相續的、潛在的、微細的、統一的、或常住的、有我的理論上,建立前後不即不離,不斷不常而不違反諸行無常的東西,拿來克服這嚴重的困難。他們提貢的意見,都與唯識學的本識、種子有關。現在要從唯識先驅思想的見地,分別敍述各派不同的見解。部派佛教的業果相續說,這雖不能作一派派的具體研究,但至少也可以見到一些眉目。


 第二章 本識論探源
   第一節 概說
   細心相續,是唯識學上本識思想的前驅。要理解相續的細心,應先從間斷的粗識說起。一切心理的活動,可以分為心與心所二類。心所是依心所起的作用,心是精神的主體。這心,或者叫意,叫識,雖各有不同的意義,但各派都認為是可以通用的。心識覺知作用的生起,需要種種條件,主要的要有感覺機構(六根)作所依,認識物件(六塵)作所緣。因所依、所緣的差別,識就分為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六識。
   據常識的自覺的經驗,六識是生滅無常的、間斷的。像悶絕、熟睡無夢,都覺得當時沒有心識的活動。拿聖教來說,無想定、滅盡定、無想天、都稱為無心。無心的有情,似乎是釋尊所認可的。但從另一方面觀察,就有完全不同的見解。有情,就是有識,心識的活動與生命,是不可分離的。假使有無心的有情,試問這離卻心識的身體,與死人、草木,有什麼差別?佛教只許動物是有情,有生命,不承認草木也是有情,如不從有無心識著眼,草木與動物的有無生命,又憑什麼去分別?經上雖說滅受想定是無心定,但也說入滅受想定的「識不離身」;所以,有情必然是有心的。悶絕等僅是沒有粗顯的心識,微細的意識還是存在,只是不容易發覺罷了。相續的細心,就在這樣的思想下展開。
   不論是大眾部,或是上座分別論者,經部譬喻論者,在初期,都把細心看成意識的細分。經過長時期的思考,才一律明確的提出六識以外別有細心的主張。原來細心說,也有它的困難:凡是識,必有它所依的根,所緣的境。釋尊從依根、緣境的不同,建立六識,這不但小乘經,就是一分大乘經,也還在這樣說。如離六識別有細心,那不是有七識嗎?這似乎違反聖教的明文。細心的所依、所緣(根境),也是很難說的。所以初期的細心說,都認為是意識的細分。後來,發見了釋尊細心說的根據,像十八界中的「意界」,緣起支中的「識」支;理論上也漸次完備,這才在間斷的六識以外,建立起一味恒在的細心。
   細心,是受生命終者,根身的執持者,縛解的連系者。它為了業果緣起的要求而建立,它就是生命的本質。部派佛教關於生命本質的探發,並不限於細心,這不妨給它個全面的敍述。從代表原始佛教的『阿含經』考察起來,眾生的生命現象,只是名色或五蘊或六界的和合。在三世輪回中,名色等都是不息的生滅演變,並沒有一個恒存不變的東西,可以說是作者、受者。這刹那生滅的無常論,在業果緣起的建立上,成為非常的困難。前後不斷的演變,怎樣能成立聯繫?佛教的思想就在這裏分化了。大眾與分別說系,在心識的統一中;說一切有與犢子系,在五蘊和合的補特伽羅中,建立前後的移轉。依原始佛教「名色縛、名色解」的見地,五蘊統一論者要適當些吧!但心識在系縛、解脫中,佔有主動領導的地位,也是不可否認的。那末,在從來不斷的心法上,建立業果的中樞,如不超出他應有的範圍,也自有他的卓見。可以說,五蘊統一論是平等門,心識統一論是殊勝門。論到怎樣的統一,意見又有不同。說一切有部,在五蘊和合的作用上,建立假名我。實法各不相關,假名我的和合相續,才可以說移轉。犢子系卻不然,它在五蘊不息的演變中,發現內在的統一,所以立不可說我。有部的統一,像前浪推後浪的波波相次;犢子系卻像在波浪的起伏中,指出那海水的統一。也可以說,一是無機的集合,一是有機的統一。在心識統一的見地中,大眾、分別說系的本義,似乎沒有明確的論述。後來,說一切有系的經量部,本著有部假名相續的觀點,採用了一心論。大眾、分別說系,卻傾向「一心是常」與「意界是常」論,與經部的一心論對立。這兩個思想,都有他的困難:假名相續的統一,是機械的;常一的統一,是形而上的,想像的。這兩極端,將在大乘佛教的虛妄唯心論與真常唯心論,互張旗鼓。不論是五蘊或心心所,凡作三世統一的說明,都與業果緣起有關,也就都是本識思想的前驅。雖好像補特伽羅與本識無關,其實本識是這些思想的合流。像唯識學中的阿賴耶,與如來藏有密切的關係;如來藏與不可說我,也有不可分別的地方。因此,在這本識探源論裏,要檢討到補特伽羅;也就是要檢討部派佛教所提出的各種所依說。


   第二節 犢子系與本識思想
   諸法無我,是佛教的常談。小乘學派,雖或者有有我論的傾向,但敢明白提出有我論的,佔有部派佛教重要一席的,那要推上座部的犢子系。犢子和它的支派──正量、法上、賢胄、密林山,都建立不可說的補特伽羅。補特伽羅,意譯為「數取趣」,即不斷的招受五趣生死輪回的主體,本是我的異名。今加以不可說的簡別,當然非外道的神我可比。『俱舍論』(卷三0)「破我品」,曾談到犢子部所認為非有補特伽羅不可的理由說:
   「若定無有補特伽羅,為說阿誰流轉生死?……若一切類我體都無,刹那滅心于曾所受久相似境,何能憶知?……若實無我,業已滅壞,雲何複能生未來果」?
   『成唯識論』卷一,也有同樣的記載。他建立補特伽羅的動機,在解說輪回與解脫的主體,業力與經驗的保持,這都是出發於業果緣起的解說。釋尊也曾談到過:我從前如何如何,因此犢子系就依這一類的教典,建立他的有我論。
   從建立的動機,也可以多少知道補特伽羅的任務,現在不妨再說得具體些。第一、補特伽羅是從前世到後世的輪回主體,像『異部宗輪論』說:
   「其犢子部本宗同義,……諸法若離補特伽羅,無從前世轉至後世。依補特伽羅,可說有移轉」。
   犢子部的見解:心心所是刹那生滅的。色法的根身,在相當時間,雖不滅而暫時的安住,但終於隨一期生命的結束而宣告滅壞。就是山河大地,充其量也不過暫住一劫。這樣,有情的身心,沒有一法可以從前生移轉到後世。在這樣的思想下,三世輪回,造業受果等現象,當然不能依止那一法來建立。這一派的意見,認為有一補特伽羅,才能貫通三世。譬如我造了業,這業便與我發生連系;因我的流轉到後世,也就可以說業到後世去感果。第二、補特伽羅是能憶者:犢子派的見地,曾見曾聞的一切,雖然是過去了,但還能在我們的心上記憶起,並覺得就是我自己所曾經見聞的。誰能記憶呢?能知的心識,刹那刹那的生滅,後心既非前心,如何可以解釋「是我曾見,是我曾聞」的記憶現象?所以他對無我論者,提出這樣的詰難:「如何異心見後,異心能憶?非天授心曾所見境,後祠授心有憶念理」(見『俱舍論』)!這樣,他就將記憶的職務,請補特伽羅出來擔任。『大婆沙論』卷十一,曾明白的提到我能記憶的主張:
   「犢子部說:我許有我,可能憶念本所作事,先自領納今自憶故」。
   第三、補特伽羅是六識生起的所依:六識是認識物件的知識,是無常而有間斷的。六識雖然不起,但是根身不壞,依舊屬於有情所攝,誰在作生命的本質呢?這樣的觀察,無疑的是從知識的現象,推論到內在,而觸發到生命的本體。建立細心的學者,用意也大致相同。六識間斷時,有補特伽羅存在,補特伽羅就是六識生起的所依。明白點說:六識的或起、或滅、或斷、或續,都是依止生命的當體──補特伽羅,才有活動。這種思想,與印度有我外道是共同的。龍樹菩薩的『大智度論』(卷三十四),曾說到外道的依我生識。『大乘成業論』也說:
   「我體實有,與六識身為所依止」。
   這雖沒有明說是犢子系的主張,但在該論破斥的時候,曾說「又執有我,違阿笈摩說一切法無有我故」。既然舉聖教相違來攻難,可知這是佛教內部的學者,不是犢子系是誰?第四、補特伽羅能使眼等諸根增長,『中論』(卷二)「觀本住品」青目釋說:
   「有論師言:先未有眼等法,應有本住。因是本住,眼等諸根得增長。若無本住,身及眼等諸根,為因何生而得增長」?
   本住,也是我的異名。因有本住的活動,眼等根才能生長。這個主張,清辨論師的『般若燈論』(卷六),說是「唯有婆私弗多羅(即犢子的梵語)立如是義」,可知這也是犢子部不可說我作用的一種。
   從補特伽羅的作用上去考察,就是不談如來藏的唯識學,專從瑜伽派的思想來說,也就充分的見其一致。瑜伽派的本識,也在說明它是隨業感果的輪回主體(「去後來先作主公」);因本識的執持熏習,才能保存過去的經驗,明記不忘;本識是六識生起的所依;因本識的入胎,名色、六處等才能增長廣大。建立本識的動機,和建立不可說我,豈不有同樣的意趣嗎?難怪有人說阿賴耶是神我的變相。
   犢子部所說的我,究竟指的什麼?如作皮相的觀察,它是避免外道神我論的困難,而採取了雙非的論法。它常說:非假、非實、非有為、非無為、非常、非無常、非即蘊、非離蘊;只可以說是不可說我。這種理論,在言語的辯論上,是含有困難的。『成唯識論』難他:「應不可說是我非我」,也就是找得這個缺點;既然一切都不可說,為什麼還要說是不可說,說是不可說的我呢?
   犢子部,分一切為五法藏,這我,在第五不可說藏之中,像『成唯識論述記』(卷一)說:(以下引文,多是隨便舉一種)
   「彼立五法藏:三世、無為、及不可說。彼計此我,非常無常,不可說是有為、無為」。
   它把一切法分成過去法藏、未來法藏、現在法藏、無為法藏、滿不可說藏──五法藏。三世有為和無為,與一切有部的思想,大體是相同的;只是多一個不可說藏,不可說藏就是不可說我。有為是無常的,無為是常住的,而我卻不可說是有為、無為,是常、是無常。理由是,假使我是無常,那從前世到後世的輪回,仍舊建立不起來。外道的即蘊計我,有斷滅的過失,也就在此。假使是常住,那我應該離卻無常的五蘊而存在,同時也就不應該有受苦受樂的差別。外道的離蘊計我,就有這樣的過失。犢子部見到這一點,才說非有為、非無為。雖不就是有為的五蘊,卻也不可與五蘊分離而獨存。它舉火與薪的比喻,不可說薪是火,也不可說離薪有火。他的雙非論,使人很自然的想到有一不離五蘊的形而上的實體。這些,『俱舍論』(卷二九)「破我品」,有較詳細的記述:
   「犢子部執有補特伽羅,其體與蘊不一不異。……非我所立補特伽羅,如仁所徵實有、假有。……此如世間依薪立火,……謂非離薪可立有火,而薪與火非異非一。……如是,不離蘊立補特伽羅,然補特伽羅與蘊非異一」。
   五法藏說,『大般若經』也曾談到,龍樹菩薩也常用「一者有為法,二者無為法,三者不可說法」來總攝一切。真空大乘的經論,與犢子部的思想,是不無關係的。在般若性空的體系中,不可說法,是諸法的真勝義諦,畢竟空性。有人說:犢子系的不可說我,是依『大般若經』的五法藏而建立的,但它誤解勝義空性為我了。也有人說:『般若經』的五法藏,是淵源於犢子部,但在說明上,比較更深刻、更正確。不問誰影響誰,總之不可說我與般若的勝義空性有關。不但與般若有關,『大涅盤經』說如來藏名為佛性,佛性就是真我。真我,不像外道所計的神我(所以說無我),是「不即六法(假我與五蘊),不離六法」的大我。這佛性真我,與犢子部的不即五蘊不離五蘊的不可說我,彼此間關係的密切,誰能加以否認呢!再把『大般若經』和『大涅盤經』綜合起來看:『般若經』雖以不可說藏為勝義空性,但勝義空性,真常論者不就解說為如來藏實性嗎?如從法空所顯的實性去理解,中道第一義空與佛性,畢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再進一步說:不可說我不但與大乘的諸法實性有關,我們倘肯聯想到「我說如來藏,以為阿賴耶」(見『密嚴經』卷下)的經文,那不可說我與阿賴耶的關係,也自然會注意而不忽略的吧!


   第三節 說一切有系與本識思想
   第一項 說轉部的勝義補特伽羅
   『異部宗輪論』說:經量部主張有蘊能從前世移轉到後世,所以又稱為說轉部。錫蘭的傳說:經量部從說轉部流出,並不是一派。後期的經量與說轉部,思想上確有很大的距離。我國古德雖說它是一部,也分別經部的本計與末計。經量本計──說轉部,初從有部流出,是有部與犢子系的折中者,也建立勝義補特伽羅。末計──依譬喻論師所流出的經部,時間稍晚,大約成立在西元二世記末。它已放棄補特伽羅,有轉向分別說系的趨勢。
   經量本計的說轉部,立勝義補特伽羅,像『異部宗輪論』說:
   「其經量部本宗同義……執有勝義補特伽羅」。
   勝義補特伽羅,僅有這簡略的記載;它的真相,當然不容易明白。『宗輪論』所說,它還是「一味蘊」的教義,這應當把它綜合的研究,留在下面再說。窺基『異部宗輪論述記』,有關於勝義補特伽羅的解說:
   「有實法我,能從前世轉至後世。……但是微細難可施設,即實我也。不同正量等非即蘊離蘊,蘊外調然有別體也」。
   照這樣說,勝義補特伽羅,就是諸法真實自體的實法我。既不是蘊外別有,該是即蘊的吧!諸法自體,固可以稱為實法我,但它是各各差別的,是否可以建立為統一性的勝義我呢?窺基的解說,還有商榷的餘地。
   第二項 有部的假名我與犢子系不可說我的關係
   一切有部,也曾談到有我,像『大婆沙論』(卷九)說:
   「我有二種:一者法我,二者補特伽羅我。善說法者,唯說實有法我,法性實有如實見故,不名惡見」。
   一切有部,是依三世實有而得名的。據它的解說,已生已滅是過去,未生未滅是未來,已生未滅是現在。這三世,是依法體的現起引生自果作用,和作用的息滅而分別的。生滅,只是作用的起滅。談到法體,它是未來存在,並不因作用的生起而生起,所以說未來法是實有。過去,同樣的依然存在,也不因作用的息滅而消滅,所以說過去法是實有。依三世實有的見地,未來,早具足了無量無邊的一切法。因現在法引生自果的作用,使未來世中的某一類法,刹那生起引生自果的作用,這叫做從未來來現在。現在只有一刹那,刹那間作用就要息滅;作用息滅以後的法體,名為過去法,這叫做從現在到過去。這好像甲屋住滿了很多的人,這些人,一個跟一個的經過一條短短的走廊,到乙屋去。正在經過走廊的時候,好比是現在。甲屋沒有經過走廊的人,好比是未來。已經通過走廊,進入乙屋去的,當然是過去了。總之,一切有部的三世觀,是單就作用的起滅而建立的。當諸法正生未滅,是現在的存在。從現實的存在,推論到未生未滅、已生已滅的存在,建立過去未來的實有。所以它常說,過去、未來法是現在的同類,過去未來一樣的也有色聲香等一切法。從諸法的自體上看:法法都是各各差別,常住自性,沒有什麼變化可說,彼此間也說不上什麼連系。「法法各住自性」,是真實有,一切有部依此建立實法我。從諸法的現起作用上看:每一法的生起,必定依前時與同時諸法的力用為緣,才能生起。生起後,又能引生未來法。在這前前引生後後,成為相似相續的一大串中,在這生滅相續而屬於有情的生命之流,才有變化,彼此間才有連系。一般人不能理解這前前非後後的刹那生滅,執著在身心相續中有一個恒常存在的自我,這是顛倒的認識,生死的根本,這便是補特伽羅我。補特伽羅我,是根本沒有的,只是我見的錯覺吧了。在身心的相續中,雖沒有真實的補特伽羅,但從和合相續的關係上,也可假名為補特伽羅。依這假名的補特伽羅,才說有從前生流轉到後世。假名補特伽羅,依實有的五蘊和合而假說,並非實有的存在。把有部的思想總結起來,就是:諸法實有的當體,是實法我,是真實有。在諸法(有情的身心)生起作用,和合相續上說,是可以假名為補特伽羅的。假使執為實有,那便是「諸法無我」所要無的我。
  初 次 後
  念 念 念
  ……………………………………… 刹那生滅─┐
  /|\ /|\ /|\ ├─作用(現象界)
  ──────────────── 假名相續─┘
  | | |
  O──O──-O──O──O───────法住法性─┐
  \ |\ /|\ /| / ├─法體(本體界)
  \ |/ \|/ \| / │
  ……………………………………… 性類差別─┘
  過 現 未
  去 在 來 
   進一步的研求它法體與作用的同異,有部學者,就會答覆你不一不異。有時,法只有體而沒有用(過未),所以不能說一;可是引生自果的作用,是依法體而現起的,所以也不能說異。有部學者,也不得不走上這雙非的論法。『順正理論』(卷五十二),對體用的一異,有詳細的敍述:
   「我許作用是法差別,而不可言與法體異。……法體雖住,而遇別緣或法爾力,於法體上差別起用;本無今有,有已還無,法體如前自相恒住。……體相無異,諸法性類非無差別。體相、性類,非異非一,故有為法自相恒存,而勝功能有起有息。……現在差別作用,非異於法,無別體故。亦非即法,有有體時作用無故」。
 「作用與體,雖無別體而有差別;謂眾緣合,能令法體有異分位差別而生。此差別生非異法體,故彼法體假說生義。依如是義,故有頌言:從眾緣方有,此有是世俗;雖生體無別,此有是勝義」。
   論文明顯的說,法體與作用非一非異。但它雖說非一非異,實際上是偏重於 不一的。它在談到法有三世的時候,總覺得三世要在法的作用上說;依作用的起滅,雖說法有三世差別,但法體終歸是恒住自性。
   理解了有部的主張,再來看犢子系的學說,比較上容易得多。犢子部的三世有為與無為,與有部大致相同。不同的,只是不可說我。他怎樣建立不可說我呢?『異部宗輪論』說:
   「其犢子部本宗同義,謂補特伽羅非即蘊離蘊,依蘊處界假施設名」。
   「依蘊處界假施設名」,窺基的解說是:世間,或者說眼是我,說身是我,這只是依蘊等法而假立的。實際說來,雖不是離蘊有我,卻也不就是五蘊,自有它的體性。他的見解,是把「假施設名」,看成了假名的補特伽羅。離假名我以外,別有一個不可說我。其實,犢子部沒有這樣隔別的見解。「依蘊處界假施設名,正是說的不可說我。何以見得?像『俱舍論』(卷二九)「破我品」說:
   「但可依內現在世攝有執受諸蘊,立補特伽羅」。
   犢子部所立的不可說的補特伽羅,原有三種安立,這裏約最重要的,依現在有情身內的五蘊而建立來說,所說非常明白。依現在世所攝的執受諸蘊,建立補特伽羅,豈不就是『異部宗輪論』所說的「依蘊處界假施設名」嗎?假施設名的我,就是不可說我,這在薰染有部思想的學者,確是相當難解的。有部的見解:色法分析到極微,心法分析到刹那,仍有自體存在的,這是實有。依實有法所和合的總相、一合相,一加分析,離了所依的實法,就沒有自體,這是假有。所以有自體就不是假,假就沒有自體。他們雖也在說實有與假有,不可說是一是異,其實對假有與有體,是從差別的觀點來處理的。世親論師也曾本著這樣的思想,在『俱舍』的「破我品」裏,責問過犢子部:所說的不可說我,是實有呢?還是假有?但犢子部的答覆,並沒有說是假、是實,卻說:「非我所立補特伽羅,如仁所徵實有假有,但可依內現在世攝執受諸蘊,立補特伽羅」。意思說:我所說的補特伽羅,並不像你所問的那樣假呀、實呀,只可以說依身內五蘊而建立。假、實的思想,有部與犢子誰是正確的,這裏無須討論;要說的,是它們對於假實,有著不同的思想。依蘊處界安立,在有部看來,就是假有,沒有自體。假使有體,就不能說依蘊安立。犢子部的意見:「四微和合有柱法,五陰和合有人法」(見『大智度論』卷一),儘管依它和合而存在,卻不妨有它的自體。如火與薪的比喻,就在說明這能依所依的不一不異。依我國古德的判別:有部是假無體家,犢子部是假有體家。有部只許假名補特伽羅,犢子部卻建立不可說我,思想的分歧,在此。
   犢子部的不可說我,與有部的假名補特伽羅,同是建立在五蘊和合上的,但思想卻彼此對立。彼此的所以對立,就在體用的一異上。他們都談不一不異,但有部終歸是偏重在不一。有部的假名我,建立在現在五蘊相互間的連系,與未來過去相似相續的關係上。這假我,是依不離諸法實體而現起的作用而建立。若直談諸法的自體,可說是三世一如。一一的恒住自性,不能建立補特伽羅,只可以說有實法我。犢子部雖也依蘊安立,但不單建立在五蘊和合的作用上。五蘊起滅的作用,是不能從前世到後世的。犢子部的不可說我,能從前世到後世,必定是依諸法作用內在的法體而建立的。不離法體的作用,雖然變化,法體恒存,仍舊可以說有移轉。有部偏重在不一,在從體起用的思想上,建立假我。犢子部偏重在不異,在攝用歸體的立埸上,建立不可說我。有部的假立,但從作用上著眼,所以不許有體。犢子部的假立,在即用之體上著眼,自然可說有體。就像犢子部的不可說我,是六識的境界(見『俱舍論』),也就是依六識所認識的物件,在不離起滅的五蘊上,覺了那遍通三世的不可說我。攝用歸體,所以不是無常。即體起用,也就不是常住。二家思想的異同,可以這樣去理解他。
  ┌─ 假名我───┐
  生滅相續的作用─┤ ├ 不一不異而異………有部
  │┌ 實法我───┘
  恒住自性的法體─┴┴ 不可說我─── 不一不異而一………犢子部
 第三項 經部譬喻師的細心說
   甲 細心相續
   一、經部的淵源及其流派 經部譬喻師的開創者,傳說為鳩摩邏多,普光『俱舍論記』(卷二)說:
   「鳩摩邏多,此雲豪童,是經部祖師。于經部中造喻論、疑論、顯了論等。經部本從說一切有部中出,以經為量,名經部」。
   鳩摩羅多的事蹟,『大唐西域記』的叉始羅、盤陀國條下,都說到他是叉始羅人。盤陀國王,慕論師的名德,攻入叉始羅,接他到盤陀。他造『喻論』等數十部,奠定了經部學說的基礎。因他造『喻』等論,所以也稱譬喻師。經部的成立,『異部宗輪論』說在佛滅四百年中;錫蘭傳說是二百年中,都是約說轉部說的。然說轉部與經量部不同。鳩摩邏多是經部譬喻師的本師,他的大量著作,寫在叉始羅國。鳩摩邏多的時代,約在西元二、三世紀間。
   從薩婆多部流出的經部,成為薩婆多的勁敵。原因不單是外來的,多半是內在矛盾的展開。薩婆多,意思是說一切有。說一切有思想的流行,很早就存在。到佛滅三百年,迦旃延尼子造『發智論』,積極的發揚三世實有的思想。經過偏重的發展,完成了『大婆沙論』的纂集;迦濕彌羅的婆沙師,才成為薩婆多的正統者。實際上,說一切有,不一定是『發智』、『婆沙』學。像經部譬喻論師,西方尊者,都可以說是說一切有者。大體說,迦旃延尼子是重論派,鳩摩邏多是宗經派,如『俱舍論記』(卷二)所說:
   「經部本從說一切有部中出,以經為量名經部;執理為量名說一切有部」。
   鳩摩邏多出世造論,經部譬喻師與有部,才明顯的分化。迦延尼子並沒有統一薩婆多的思想,連號稱婆沙四大評家的思想,還有很多的意見,是反婆沙而同於經部的。像法救的「諸心心所是思差別」(『婆沙論』卷二·一百廿七),「異生無有斷隨眠義」(卷五十一),「諸所有色皆五識身所依所緣」(卷七十四),「化非實有」(卷一百卅五)。覺天的「色惟大種,心所即心」(卷一百廿七)。這都可以證明經部的思想,多半是薩婆多本有的,只是不同『發智』、『婆沙』系罷了!『發智論』經迦延弟子們的演繹發揚,在專斷的態度下,罷斥百家,建立了嚴密的極端實有論。受婆沙抨擊的「譬喻尊者」派,受了環境的影響,融攝了有部異師,才積極展開反婆沙的立埸,成為後來的經部譬喻師。
   經部,經歷了長期的發展,因思想的紛歧,自然的產生了不同的流派。『成唯識論述記』(卷四),曾兩次談到經部的派別,一說:
   「經部此有三種:一、根本,即鳩摩邏多。二、室利邏多,造經部婆沙,正理所言上座是。三、但名經部。以根本師造結論,廣說譬喻,名譬喻師,從所說為名也。其實,總是一種經部」。
   這雖把經部分為三類,但除了解釋譬喻、上座、經部三個名稱的關係外,並不能幫助我們理解經部思想的流派。它又說:
   「經部本計滅定無心,次複轉計滅定有心。次有心所,今更轉計彼無心所,即末轉計」。
   這雖只是說明滅定的有心無心,但很可以作為經部分派的標準。經部學者的成立種子是一致的;但一探討到種子的所依──相續不斷者,就必然的論到滅定的有無心識。也就在這點上,引起了內部的分派。不過,述記所說的本計、末計,似乎還有問題。依據漢譯的論典,檢討經部思想的演變,我認為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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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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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部宗輪論』所說的經部(說轉),建立勝義補特伽羅,和一味相續的細蘊,大體還繼承有部舊義。從他的有我論說,可說是有部和犢子部的折衷者。從有部的法體恒住自性,轉化到一味蘊,確是在向種子思想前進。這是經部初期的學說(佛滅四世紀中)。西元二世紀後的鳩摩邏多,才奠定了經部譬喻師的基礎。他針對有部的三世恒有,無為實有,唱道無為無體,過未無體,不相應行無體,夢、影、像、化都非實有說。放棄經部初期的細蘊說、真我說,建立了三相前後,諸法漸生的相續轉變說。離思無異熟因,離受無異熟果,把業力與業果歸結到內心,接受了滅定有心說。譬喻論者,確是有部系中接近分別說系與大眾系的學者。這是經部第二期的學說。『俱舍』、『順正理論』與無著論師師資的著述中,關於經部後期的學說,有相當的介紹。這時,種子思想已大體完成(龍樹菩薩時代,已相當成熟)。但關於滅盡定的有無細心,意見上不無出入,可以歸納為三系:一、『順正理論』所抨擊的上座室利邏多,和他的弟子大德邏摩,主張滅盡定有細心而沒有心所。上座師資,繼承發揚譬喻論師的學說,雖有多少演變,還可說是正統的譬喻宗。二、『俱舍論』所說的先代軌范師,先舊諸師,即『俱舍』論主所欽服的經部師,他們是不許滅定有心的。但要建立種子的相續,所以唱道心與根身互為種子說。他多少修改了譬喻師的宗義,接近有部,似乎是『婆沙』所擯棄的有部異師,與譬喻學者的合流。它與大乘阿達磨,有深切的關係。三、『大乘成業論』中的一類經為量者,在六識外,別立持種受熏的集起心。它已經超出六識論,進入了七識論的領域。依思想發展的程式,該是比較後起的學派,或許是受了大眾和分別說系的影響。
   不論是研究經部的細心說,或者種子說,對這經部流派的概況,是必須加以正確的認識。
   二、譬喻者的細心說 初期譬喻論者的細心說,像『大婆沙論』(卷一百五十二)說:
   「謂譬喻者分別論師,執滅盡定細心不滅。彼說:無有有情而無色者,亦無有定而無心者。若定無心,命根應斷,便名為死,非謂在定」。
   卷一百五十一,又說到無想定有心,理由是同樣的。譬喻者說沒有無色的有情,沒有無心的定,可知譬喻者的本義,與分別論者和大眾部是一致的。它所說的滅定有心,究竟是怎樣的心呢?有心所?還是沒有?他說「離受無異熟果」,無想滅定既然是有情,總不該說沒有受異熟果的受吧!假使有受,那又怎麼說滅受想呢?根據現存片段而不完備的文獻,對它的本意如何,是無法確實理解的。或者,譬喻論師初期的學說,還沒有考慮到這些。
   三、世友的細心說 主張滅定有細心的,還有尊者世友,像『大乘成業論』說:
   「如尊者世友所造問論中言:若執滅定全無有心,可有此過;我說滅定猶有細心,故無此失。如契經言:處滅定者,身行皆滅,廣說乃至根無變壞,識不離身」。
   玄奘門下,說這位世友尊者,是經部異師。像『俱舍光記』(卷五)說:「印度國名世友者非一,非是婆沙會中世友」。『成唯識論述記』(卷四),也有「此即經部異師」的話。他所說的細心,依『成業論』說,已有不同的見解。所以世友的本意,也無法明瞭。但另有一分學者,認為造『問論』的世友,並不是經部異師,正是有部的世友。他們所持的理由,有兩點:一、『大乘成業論』的異譯『業成就論』說:
   「若婆沙五百羅漢和合眾中,婆修蜜多(即世友的梵音)大德說言」。
   二、『俱舍論』卷五,敘了尊者世友『問論』的意見後,緊接著妙音尊者的批評。這不但世友、妙音,都是婆沙評家之一;就是尊者兩字,依『婆沙』、『俱舍』、『順正理論』等使用的習慣,除有部系以外,是不輕易授人的。這二個不同的見解,誰是正確的,很難加以判斷。然據我最近的研究,這確為初期的譬喻大師,就是『尊婆須密所集論』的作者,世友屬大德法救的後學,比妙音早一些。他的思想,與阿達磨大論師世友,完全不同。譬喻師為說一切有部的一系,所以也被稱為尊者。
   四、上座師資的細心說 『順正理論』所抨擊的上座,名室利邏多,和世親、眾賢同時,曾造『經部婆沙』,是有名的經部大師。大德邏摩,是他的弟子。上座繼承譬喻者的宗義,說滅盡定有細意識,像『順正理論』(卷十五)說:
   「然上座言:思等心所,於滅定中不得生者,由與受想生因同故,非由輾轉為因生故,彼許滅定中有心現行故」。
   這裏,雖指出了滅盡定沒有受想等心所,卻有心識現行,但這無心所的細識,是意識,還是六識以外的細心?也還不能判明。參考其他論典關於有心無所的記載,可以知道上座的細心,是微細的第六意識。如『大乘成業論』說:
   「有說:此(滅定)有第六意識。……故此位中,唯餘意識,無諸心所」。
   『攝大乘論』,或『唯識論』,在說明識不離身的識是阿賴耶識時,都評破這無心所的細心說。有心而沒有心所,這在有心必有所,無所就無心的學者,確是不易信受的。『成唯識論』(卷四),批評他說:
   「若無心所,識亦應無,不見餘心離心所故。……此識應非相應法故。……若此定中有意識者,三和合故,必應有觸,觸既定與受、想、思俱,如何有識而無心所」?
   以有心必有所,無所就無心的原則,評破滅定有心無所說,我想要是真正的經部學者,對他們所持的理由,是會根本加以否認的。上座在經部中,是有心所(受想思三法)派。關於心心所法的生起,不同有部的一時相應。他繼承譬喻者的心心所法前後而起的主張,像『順正理論』(卷十)說:
   「如伽陀言:眼色二為緣,生諸心所法,識觸俱受想,諸行攝受因。上座釋此伽陀義言:說心所者,次第義故,說識言故,不離識故;無別有觸。次第義者,據生次第。謂從眼色生於識觸,從此複生諸心所法,俱生受等名心所法,觸非心所。說識言者,謂於此中,現見說識,故觸是心非心所法。不離識者,謂不離識而可有觸,識前定無和合義故,假名心所而無別體。……由彼(上座)義宗:根境無間識方得起,從識無間受乃得生」。
   心心所法的生起,是前後次第的。根境和合,生起初刹那的識。就在這識的依根緣境的和合上,假名叫觸。觸是依根境識三者的和合而假說的,並沒有別體的觸心所。這識觸作等無間緣,引起第二念的受,次第生起想思。從受到想到思,也不是同時的。一般的心理活動,是這樣。滅受想定卻不然,在修習滅盡定的加行時,厭患受想的動,作一種如生著癰疽,或中了毒箭般苦痛可厭的觀想。因這厭離受想的作意,所以入定的時候,受想都不起,只有微細意識的存在。明白點說,滅受想定,是生起意識以後,不再引起動的感情(受),想像(想),造作(思)等心所,惟是平靜一味的意識的延長。有此細心的存在,一切法所熏成的舊隨界,就可以相續不斷,獲得未來的果報。
   大德邏摩,也和上座一樣,主張滅定有心,『順正理論』(卷二十六)說:
   「滅盡定中意處不壞,由斯亦許有意識生。然闕餘緣,故無有觸」。
   大德雖同樣的主張滅定有心,但師弟之間,還存著小小的差別。有細心而沒有心所,據『順正理論』(卷十三)所說,有兩派:一派是有觸的,一派是無觸的。上座的細心說,論上雖沒有明文,但從他的「現見說識(為觸),故觸是心非心所法」看來,觸是建立在識與根境的和合上。根境和合生識,能說它沒有觸嗎?同時,凡說到上座的細心說,都沒有說沒有觸。滅受想定無心所,只是不起依心別起的心所──受、想、思,不離識而假立的觸,那又何妨說是有呢?但大德卻認為不但沒有受想,也沒有觸,上面的引證,是很明白的了。他們師弟間為什麼不同呢?經部學者關於心所的見解,是非常參差的。『順正理論』說:「或說唯有三大地法,或說有四(受、想、思、觸);……」大德或許是四心所者,所以滅盡定中也沒有觸吧!
   五、一類經為量者的細心說 六識論者的滅定有心說,確有他的缺點。有心所呢,那就與一般的意識沒有分別,也不能說是滅受想定。沒有心所呢,就是有心無所是可能的,也只可以說無心所定,不能說是無心定。經部中的一分學者,不滿意六識論者的細心說,覺得它不能圓滿解釋釋尊的本意。它受分別說、大眾系思想的激發,在長期的體認與探索下,走上了七心論。像『大乘成業論』說:「一類經為量者,所許細心彼(滅定)位猶有。謂異熟果識,具一切種子,從初結生乃至終沒,輾轉相續曾無間斷。彼彼生處,由異熟因品類差別,相續流轉,乃至涅盤方畢竟滅。即由此識無間斷故,于無心位亦說有心。余六識身,於此諸位皆不轉故,說為無心。……心有二種:一集起心,無量種子集起處故。二種種心,所緣行相差別轉故」。
   一類經為量者,把心分成集起、種種二類。種種心,就是六識。所緣的境界,取境的行相,都有種種的差別,所以叫種種。這種種心──六識,是一般人所能經驗與自覺的。離種種心以外,還有一味相續的集起心。依『成業論』的解說,集起心,是一切有情的異熟果識。異熟果,是從善惡業因所感得的果報,也就是有情生命的當體(總異熟果)。它是一味相續不斷的,直到生死的最後邊,才究竟滅盡。它為什麼稱為集起呢?它含攝蘊藏著一切法的種子(能攝藏),是一切種子積集的所在(所藏處),所以叫集。因善或不善諸法的熏習,使種子生果的功能,漸漸地發展、擴大、成熟;一遇外緣的和合,就從集起心所攝藏的種子,生起可愛或不可愛的果報:這就是起。從集起的意義上說,它不但是生命的當體,還是萬有的動力,也可以說是宇宙萬有的本源。它開展一切,總攝一切,是一切的中心。唯識學上的本識思想,已到含苞待放的階段了。
   『阿含經』時常說到「此心、此意、此識」,但三者的區別,並沒有給以明確的界說。後代的佛弟子,從釋尊的教法裏,去尋求三者的意義。見經上說「意為先導」,就說「依前行業說名為意」。見經上說「心遠獨行」,就說「依遠行業說名為心」。這樣,經上對心、意、識三者名詞的使用,有時是共通的;有時是差別的;就是一個名詞,也有種種的意義。所以像『大婆沙論』卷七十二,『俱舍論』卷四,『順正理論』卷十一,『顯宗論』卷六,都說心意識三者的體性,是同一的;不過意義上有種種的差別。這心的集起義,也是各種意義中的一種,佛在『阿含經』裏,曾這樣說(轉引『成唯識論』卷三):
   「雜染清淨諸法種子之所集起,故名為心」。
   『婆沙論』等,都說到集起(或作採集)義為心;心有集起的作用,並不是經量學者的創見,有它思想上的淵源與教證的。集起或採集,是什麼意義?有部的意見:「然經說心為種子者,起染淨法勢用強故」(見『成唯識論』卷三)。它根本不承認有種子,更談不上種子的積集處,和心中所藏種子的現起。它認為心有分別,有引起雜染清淨諸法的強有力的作用,所以稱之為心,為種。『唯識了義燈』卷四,敘著各派關於「說心為種子」的意見,可以參考。經部學者,像上座師資們的細意識,「是所熏習,能持種子」。細意識上相續轉變差別的生果功能,是生起一切諸法的因緣。它們雖沒有離六識以外,建立集起心,但對心有「種子積集處」,和「心上功能生起諸法」的集起義,也早就成立。一類經為量者,只是在六識以外,建立一個一味相續的細心而已!主張滅定有心,本來在執持根身和任持業力。現在既建立了第七細心,那集種起現的作用,自然也移歸第七。無心定和滅受想,是依六識說的。定中的識不離身,是依集起心說的。以集起心釋滅盡定的識不離身,可說恰到好處。
   這集起心,與唯識學上的本識,幾乎無從分別。但切勿以為這就是第八識;第八識,要別立第七末那後,才開始成立。這經為量者的細心說,只可說是瑜伽派賴耶思想的前驅(與『解深密經』說相近)。細心說的發展,是從六識到七識,從七識到八識。這中間的發展,是多邊的,分離而綜合,綜合而又分離的。所以部派佛教的細心說,有種種不同的面目。大乘佛教的七心論與八識論,也自然有著很大的出入。本識思想的發展,既不是一線的;融合而成的本識,自然也不能完全同一。這點,要時刻去把握它。
   乙 王所一體
   心心所的一體、異體,與俱起、別起,在部派佛教裏,有著不同的意見。
  ┌─譬喻論師───┬─一體前後起
  ┌─經部─┤ │
  │ └─上座師資─┐ └───────┐
  一切有系─┤ └───別體前後起
  │ ┌─法救覺天───────────┘
  └─有部─┤
  └─正 統 派─┐
 
  大眾分別說犢子──────────┴───別體同時起
 從各派的見解看來,大眾、分別說、犢子和有部的正統者,都是心心所的別體論者,同時相應論者。釋尊的本意,似乎也就在此。但從有部流出的譬喻論師,卻提出了心所即心,次第而起的異見,像『婆沙論』(卷十六)說:
   「有執心心所法前後而生,非一時起,如譬喻者。彼作是說:心心所法依諸因緣前後而生。譬如商侶涉險隘路,一一而度,無二並行。心心所法亦複如是,眾緣和合一一而生,所待眾緣各有異故」。
   這種思想,一方面它在經典裏發現了一體的思想,發見了心心所法的共同性。一念心中有受、想、思等心所同時,釋尊確乎說得很多;但經上也自有有心無所的記載,這在『成實論』、『順正理論』裏,無心所家都引著很多的證據。像最初受生時,只說識入母胎,沒有說到心所。像構成有情的成分,只說士夫六界(地、水、火、風、空、識),也沒有心所在內。尤其是經上說的「心遠獨行」,可以看出唯有一心的現起,不能同時有多心所。譬喻論師的「譬如商侶涉險隘路」,也是從這「獨行」二字推闡出來。但這不違反心心所俱時相應的聖教嗎?
   不!「一心俱有」,不是說一刹那心有很多的心心所,是說在一期相續心中。刹那生滅,不是常人能經驗覺察得到。我們自覺到內心有異常複雜的心理活動,這只是相續心中綜合的自覺,雖好像同時,其實是前後的。那怎能分別心與心所呢?可以分別,像『成實論』(卷五)說:
   「心所生法,名曰心數(心所的異譯)。心從心生,名曰心數」。
   前心能生後心,後心就叫做心所。在這前後的連系上,建立相應,也不同有部那樣,同時俱起的相應。怎麼說發現了心心所的共通性呢?在它的意見,能了知叫識,那個心所不能了知呢?能緣慮叫心(『成實論』卷五),決無沒有能緣作用的心所,心所為什麼不就是心?它無從確定心與心所的絕對界限,自然會走上一心異名的思想。『順正理論』(卷十一)說:
   「有譬喻者,說唯有心無別心所,心、想俱時,行相差別不可得故。何者行相唯在想有,在識中無?深遠推求,唯聞此二名言差別,曾無體義差別可知」。
   譬喻論師的心所即心差別,一方面是反三世實有論者的機械分析論。說一切有部的正統者,分別名相是他們得意的傑作;看到阿達磨發達的程度,就可以想像而知。他們治學的態度,是從分析假實下手。一方面根據經典的一言、一語,一方面作內省的分析考察。把現象分析一下,把假合的分了出來,建立了色、心、心所、不相應行、無為,最後的單元,就是不可再分割的實體(『俱舍論』分為七十五類)。他不但從時間的觀念上,解釋做前後只是相似的連續,而前後的法體各別;就是在一念心中,他也把心理的動態作一種抽象的分析,了知是識,領納是受,一一的把它分離開來,想像法體的彼此隔別性。他粉碎了世間,使世間成為獨立的無限量的實在體(多元)。再把它組合起來,在彼此前後生起的作用上,發生連系。他不把世間看成有機的統一,是把它看成機械的活動。譬喻論者,徹底反對這種觀點,反對循名執實的瑣碎分析,才建立了一心前後說,但他不免矯枉過直了!在大乘佛教裏,不論是王所一體或別體,對心心所法前後次第而起的見地,都是排斥了的(他忽略了內心的複雜作用)。
   在佛滅四世紀時的法救、覺天,雖被人稱為婆沙四大評家之一,但他們是思心差別論者,實際是譬喻論師。像『大婆沙論』(卷二)說:
   「尊者法救作如是言:諸心心所是思差別。……尊者覺天作如是說:諸心心所體即是心(藏傳覺天立五心所)」。
   心心所體一義異的思想,一直流到後代,『成實論』主,也還是這樣。但經部後起者,上座、大德,都採取了折中主義:承認心外別有心所,同時也不像有部那樣分析得過分瑣細。但離心的心所,究竟有多少呢?釋尊沒有提出一個心所單元表;他們的見解,也自然不能一致。「或說有三,或說有四,或說有十,或說十四」。這還只是經部,假使加上有部、銅部的見解,那就更聚訟紛紜了。這也難怪無心所家的譬喻師,要來個一掃而空,像『順正理論』(卷十一)說:
   「又於心所多興諍論,故知離心無別有體。……故唯有識,隨位而流,說有多種心心所別。……我等現見唯有一識,次第而轉,故知離心無別心所」。


 第四節 分別說系與本識思想
   第一項 分別說系心識論概說
   分別論者,是上座部三大系之一,它流出化地、飲光、法藏、紅衣四部。它在探索系縛解脫的連鎖,和三世輪回的主體時,已發現了深秘細心的存在。上座系的本典──『舍利弗阿曇』,已把六識與意界分別解說,並且說意界是「初生心」。規定初生心為意界而不是意識,這是非常有意義的。細心思想的最初唱道者,我認為是它。
   分別論者在印度本土的,如『大婆沙論』所說,是一心相續論者。這相續的一心,還是心性本淨的,客塵所染的。從分別說而流出的學派,南方的銅部,建立著名的九心輪。北方的化地部,卻轉化為窮生死蘊的種子說,與經部合流。唐玄奘說:上座學者,有離粗意識而別立同時細意識的。分別說系的細心說,與唯識學的本識,確是非常的接近。
   第二項 一心相續
   「謂譬喻者分別論師,執滅盡定細心不滅。彼說:無有有情而無色者,亦無有定而無心者。若定無心,命根應斷,便名為死,非謂在定」。
   據『大婆沙論』(卷一百五十二)所說:滅盡定、無想定中有細心,分別論師與譬喻者的見解相同。但譬喻者是心心所前後相續論者,分別論師卻是王所同時相應的相續論者。心識相續的見解,他倆有很大的差別。分別論者,以心性本淨說著名,這是一般所熟知的。這裏,先對它的覺性融然一體論,加以簡單的考察。分別論者的心性本淨,『婆沙』曾稱之為一心相續論者,像卷二十二說:
   「有執但有一心,如說一心相續論者。彼作是說………聖道未現在前,煩惱未斷,故心有隨眠。聖道現前,煩惱斷故,心無隨眠。此心雖有隨眠無隨眠時異,而性是一。如衣、鏡、金等,未浣、磨、練等時,名有垢衣等。若浣、磨、練等已,名無垢衣等。有無垢等,時雖有異,而性無別,心亦如是」。
   這一心相續論者,論文雖沒有明白的說是分別論者,但它的心性無別,與分別論者,確是完全一致的。相續中的染心與不染心,有部等說體性各別,分別論者卻說心性是同一的。同一的本淨心性,依『成實論』(卷三)的解說,只是覺性。眼識也好,意識也好,有煩惱也好,無煩惱也好,這能知能覺的覺性,並沒有分別。『婆沙論』卷十一,還有覺性是一論者,其實也就是分別論者一心論的異名,它說:
   「有執覺性是一,如說前後一覺論者。彼作是說:前作事覺,後憶念覺,相用雖異,其性是一。如是可能憶本所作,以前後位覺體一故,前位所作後位能憶」。
   這一覺論者,依前後一覺的理由,成立追憶過去的可能。它的「相用雖異,其性是一」,豈不與一心論者的「此心雖有隨眠無隨眠時異,而性是一」的見解相同嗎?從它的前後覺性是一,也可看出與一心論者的同一,何況『成實論』還明說本淨的心性就是覺性!把一覺論者、一心論者、分別論者的思想合起來研究,它是從心識無限差別的生滅中,發見了內在統一的心性。一心論者為什麼要建立一心?它從差別到統一,從生滅到轉變,從現象到本體,還是為了解決嚴重而迫切的問題──生命緣起。『成實論』卷五,曾說到一心論者建立一心的用意:
   「又無我故,應心起業,以心是一,能起諸業,還自受報。心死、心生,心縛、心解。本所更用,心能憶念,故知心一。又以心是一,故能修集。又佛法無我,以心一故,名眾生相」。
   一心論的目的,在說明自作自受律,記憶的可能,被縛者與解脫者的關係,並且依一心建立眾生。一心論者,不像犢子系建立不同外道的真我,因為佛法是無我的;但不能不建立一貫通前後的生命主體,於是建立一心論。心理的活動與演變,不能機械式的把它割裂成前後獨立的法體。從現象上看,雖然不絕的起滅變化,而無限變化中的覺性,還是統一的。這一體的覺性,豈不是常住嗎?這在反對者的學派看來,一心只是變相的神我。像『成實論』(卷六)主的批評說:
   「若心是一,即為是常,常即真我。所以者何?以今作後作,常一不變,故名我」。
   反對者的意見,固然把它看成外道的神我;但在一心論者,卻認為非如此不能建立生命的連鎖。若刹那生滅前後別體,無法說明前後的移轉。『成實論』敍述它的意見說:「以心是一,故能修集。若念念滅,則無集力」。本著刹那生滅不能安立因果連系的觀點,才考慮到心性的一體。這不但一心論者如此,犢子的建立不可說我,經量本計的一味蘊,也都是感到刹那論的困難而這樣的。但機械的統一論者,決不能同意,像『順正理論』(卷七)說:
   「或謂諸行若刹那滅,一切世間應俱壞斷。由此妄想,計度諸行或暫時住,或畢竟常」。
   第三項 心性本淨
   略說問題的重要性:心性染淨的論辨,在佛教尤其唯識學上,佔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從過去大乘唯識學的諍論上看,它幾乎成了一切糾紛的癥結。我們假使不能理解部派佛教發展中的心性染淨論,那末在研究大乘唯識學時,就容易偏執一邊。大乘論師的多種解釋,大都有它思想上淵源的。事實上,心性本淨的思想,滲透到一切大乘經裏。凡是讀過大乘經的,誰也會有此感覺。這是每一佛教從,尤其大乘唯識學者必須探討的主題。
   從部派佛教去看,關於心性染淨的思想,有三大系;但心通三性論者,是後起的。大乘佛教,似乎沒有這個思想。
  ┌─經部────┐
  一切有系───┤ ├─心通三性家
  └─有部─┬──┘
 
  犢 子 部────────┴─┬──心性無記家
  分別說系──────────┤
  大 眾 系──────────┴──心性本淨家
 性的定義很多:水濕「性」,地堅「性」,這是說一事一物各別的自體。「性」種性,本「性」住性,這或者是說本來如是,或者是說習慣成自然,有生成如此的意味,與中國的「生之謂性」,相近。法「性」、實「性」,在大乘的教理上,或指普遍恒常的法則,或指諸法離染的當體。自「性」,在龍樹學裏,是說那不從緣起的常一的自體。善「性」、惡「性」,這是性德的性,就是性質。這心性染淨的思想,與中國的性善性惡,發生過深切的影響。王陽明竟說性善的良知良能,就是佛家的(本淨心性)本來面目。其實,心性本淨,在部派佛教裏是性善性惡的性;在大乘裏,心性與法性有時合而為一,指心或法的本體。佛法的心性本淨,是遍一切眾生的;孟子的性善,卻成為人獸的分野:這是怎樣的不同!
   一切法,給以道德的評價,就有善惡的概念。心性無記論者,關於善、惡,是分為三類;一、善性,二、惡性,三、無記性。善、惡,世學有著很多的定義,也有見到它的相對性而否認善惡的標準。心性無記論者,善、惡,是從它的結果而分別的。我們意念與身口的行動,假使能得後來良好的結果,這就是善。若會引起惡劣的結果,那就是惡。這結果,偏重在個人,是依招感現世(不是現在一念)、後世的果報來決定。這不太自利嗎?不,凡是有利於人的,也必然的會有利於己;反之,損人利己的行為,從引起後世的惡報看,無疑是惡的。還有很多的事,不能引起未來善惡的果報,如不自覺的搖一搖頭,努一努嘴,這些行為就不能說是善惡,那就叫無記性。身外的山河、大地、草木叢林的變動,也是無記。這無記,不是善惡的化合,是非善非惡的,與善惡鼎立而三的中容性。就因為它是無記,所以也可和善惡合作。
   有部從心心所別體的觀點,把心上一切的作用分離出來,使成為獨存的自體;剩下來可以說是心識唯一作用的,就是了知。單從了知作用來說,並不能說它是善或是惡。不過,心是不能離卻心所而生起的。倘使它與信、慚、愧這些善心所合作起來,它就是善心。與貪、鎮等合作,那就是噁心。如果不與善心所也不與噁心所合作相應,如對路旁的一切,漠不關心的走去,雖不是毫無所知,但也沒有善心所或噁心所羼雜進去;那時的心,只與受、想等心所同起,這就是無記性。所以,善心、噁心,不是心的自性是善、是惡,只是與善噁心所相應的關係。善心像雜藥水,噁心像雜毒水,水的自性不是藥也不是毒。善噁心所與心,滾成一團,是「同一所緣,同一事業,同一異熟」,好像心整個兒就是善、是惡,也不再說它是無記的。但善惡究竟是外鑠的,不是心的本性。心的本性,是無記的中容性。
   譬喻論師也像有部那樣分為三性,但它不許心性無記,主張心通三性,這還從心心所法一體的見解而來。譬喻論者,是王所一體論者,心王心所只是名義上的差別,其實都就是心。信、慚、愧等善心所,貪、鎮等噁心所,都是心識不同的形態。這樣,心自然是通於三性。雖然有部也可以說通三性,但它是建立在「相應」上,譬喻論師們是依心的「自性」說的。經說「心長夜為貪等所汙」,這似乎與譬喻者的貪即是心,有相當的違難。但它說:這是依假名相續心說的,並不是在一刹那中,有別體的心為別體的貪等所汙。它的心通三性論,就這樣的建立起來。
   心性本淨說:除上面兩系外, 還有在佛教裏放射異樣光芒的心性本淨說。它的根據,是經上(銅部的『增支部』有此說)說(轉引『順正理論』):
   「心性本淨,有時客塵煩惱所染」。
   經有心性本淨的明文,有部它們是不會毫無所知,為什麼還要建立心性無記、心通三性呢?這不是與佛共諍嗎?不,經上也在說善心、噁心。心性本淨的聖教,一切有部的學者,有點不大信任,但也還不致絕對否認,給它個適當的解說,像『順正理論』(卷七十二)說:
   「若抱愚信,不敢非撥言此非經,應知此經違正理故,非了義說。若爾,此經依何密意?依本客性,密作是說。謂本性心必是清淨,若客性心容有染汙。本性心者,謂無記心,非戚非欣任運轉位,諸有情類多住此心,一切位中皆容有故,此心必淨無染汙故。客性心者,謂所餘心,非諸有情多分安住,亦有諸位非皆容有。斷善根者必無善心,無學位中必無染故。……如是但約心相續中,住本性時說名為淨,住客性位容暫有染」。
   『順正理論』主,是正理為宗的人物,它的內心上,當然要否認是經文。否認它的理由,是不合自宗的正理。它的解說,心性本淨是依無記心說的。它沒有依心性無記說,只說心住無記位中沒有染汙心所,所以稱為本淨。心通三性論者,批評了心性本淨以後,也照樣的給它個融會,如『成實論』(卷三)說:
   「但佛為人說心常在,故說客塵所染,則心不淨。又佛為懈怠眾生,若聞心本不淨,便謂性不可改,則不發淨心,故說本淨」。
   它們雖都解釋心性本淨,其實是心性無記論,和心通三性論者。心性本淨說,還得另行研究。心性本淨,雖有人反對,但自有它古老的淵源。在上座系『舍利弗阿曇』(卷十八),已明白的宣說:
   「心性本淨,為客塵染,凡夫未聞,故不能如實知見,亦無修心。聖人聞故,如實知見,亦有修心。心性清淨,離客塵染,凡夫未聞,故不能如實知見,亦無修心。聖人聞故,如實知見,亦有修心」。
   『舍利弗阿曇』說心性本淨與離垢清淨,尤其把性淨看做有沒有修心的重要關鍵,成為出離生死必先理解的條件。使我們自然的聯想到『楞嚴經』的「皆由不知常住真心」,覺得它有同樣的意趣。『舍利弗阿曇』裏,除心性本淨以外,還有我法二空的思想。大眾與分別說系,都在唱道心性本淨,可見這並不是後起的思想了。
   大眾、分別說系的心性本淨說,我們難得具體完備的認識,現在只能稍微提到一點;好在大乘佛教裏,已有了深刻豐富的解釋。大眾系不像有部那樣建立三性,它是「無無記法」的。它認為一切法不是善就是惡,只是程度上的差別,沒有中容性存在。這點,不但與心性本淨有密切關係,還影響到一切。像有部的「因通善惡,果唯無記」的業感論,在不立無記的見解上,豈不要有大大的不同嗎?分別論者的心性本淨,與大眾系也不同,它承認善惡無記的三性,同時又建立心性本淨,心性是否本淨,這都在說明有染離染、有漏無漏的地方提出,像『大婆沙論』(卷二十七)說:
   「分別論者說:染汙不染汙心,其體無異。謂若相應煩惱未斷,名染汙心;若時相應煩惱已斷,名不染心。如銅器等未除垢故,名有垢器等;若除垢已,名無垢器等」。
   『順正理論』(卷七十二)說:
   「分別論者作如是言:唯有貪心今得解脫,如有垢器,後除其垢;如頗胝迦由所依處,顯色差別有異色生。如是淨心貪等所染,名有貪等;後還解脫。聖教亦言心性本淨,有時客塵煩惱所染」。
   還有一心相續論者的意見,已在上面引過。我們要理解心性本淨,先得考慮有漏無漏的定義。怎麼叫有漏呢?薩婆多正統派的意見,是「與漏隨增」,像『俱舍論』(卷一)說:
   「有漏法雲何?謂除道諦,余有為法。所以者何?諸漏於中等隨增故。緣滅道諦,諸漏雖生而不隨增,故非有漏」。
   漏的本身是煩惱。有漏,是道諦以外的一切有為法。這些法,或者與煩惱相應,或者為煩惱所緣。不但與煩惱相應,是煩惱所緣,要有增益煩惱的力量,才稱為有漏。像滅諦、道諦,雖也能為煩惱的所緣,但不能增益煩惱,所以不是有漏。這樣,有漏、無漏,不是說煩惱的作用有無,是說某一法有無增益煩惱的作用。有漏心、無漏心,也自然是截然各別的東西。但有漏、無漏,不一定這樣解說,像『順正理論』(卷一)說:
   「譬喻諸師妄作是說:離過身中所有色等,名無漏法。……又彼起執,依訓釋詞,謂與漏俱,名為有漏」。
   譬喻論師的見解,有漏、無漏,是說有沒有與煩惱共俱。內心有煩惱,像凡夫的色身,就是有漏。斷盡了煩惱,像佛的色身,就是無漏。譬喻者是心所即心論者,與心性本淨論者,當然有不同。但依這樣的思想去理解,也可得心性本淨的結論。心是能覺了性,與漏俱有,就是有漏心;離卻煩惱,就是無漏心。有漏、無漏的分別,在有沒有與煩惱俱有。未斷煩惱,心只能說是有漏,並無「應有漏心性是無漏」,「若異生心性是無漏」的過失。一心相續論者的意見,有漏的念念生滅心,雖或善、或惡、或無記,但演變中的覺性,永遠是了了明知,這明瞭的覺性,就是淨心,與三性都不相礙。不過,在煩惱未斷時,覺知上出現了歪曲的認識;假使錯誤的成份愈少,心也愈逼近它的真相。這明淨的覺性,遍通三性,不能單說是善、是無記。
   這要談到性淨相染的問題。『婆沙論』(卷二十七)說:
   「分別論者,彼說心性本淨,客塵煩惱所染汙故,相不清淨」。
   性淨相染,在有部學者看來,是不可想像的。性相是一貫的,本性是淨,怎能與煩惱相應轉現染相呢?相既然不淨,本性又如何可說清淨?心性本淨論者,舉出了衣、鏡、金、銅器、頗胝迦寶、日月五事所覆作譬喻,但有部學者,不是說「賢聖法異,世間法異」,就是從刹那生滅的見地來解說,像『順正理論』(卷七十二)說:
   「如濁水滅,後水生時,離濁澄清名為淨水。……前異色俱頗胝迦滅,後與余色俱新生故」。
   它的另一見解,凡是相應、相合,彼此的體性,不能有染淨的差別。所以它說五事隱覆日月輪,並不是相應、相合。心性本淨論者,有漏無漏建立在漏的有無,而不在心的自體,所以即使刹那生滅像有部那樣,也不能搖動心性本淨的理論。關於相應相合,就不能不表示異議。日月輪是明淨的,因了煙雲的覆障,才見它的相不清淨。這不淨,是日輪與煙雲發生關係而現出的假相;其實日輪還是清淨的。相有雜染,是依和合的假相而說,不是說它的本性有什麼轉變。假使心性起了變化,也就不成其為本淨了。這不是說雜染全是假相,客塵確是雜染,只是覺了的心用上的染相,是現起的假相罷了。講到濁水,水的本性也是淨的,只是羼雜些泥塵。有部學者,忽視了從濁水澄汰出來的塵汙,卻見到了前一刹那的濁水滅去,後一刹那的清水出現。有部的刹那論,只是前後刹那的堆積。刹那論究竟是否一定如此,還有討論的必要。
   本、客,是內在與外鑠的關係。在煩惱現起時,雖覺得整個心是染汙的,其實內心並不變失它的自性,只是現象上有些歪曲。要理解本、客,還得在相續中;不從前後的關係上去觀察,不理解本淨的。『成實論』(卷三)說:
   「問曰:心名但覺色等,然後取相,從相生諸煩惱,與心作垢,故說本淨。……問曰:我不為念念滅心故如是說,以相續心故說垢淨」。
   『成實論』主不能同情這個思想,以為相續心是假名,不是真實;這是它的時間觀不同。心性本淨論者是一心相續論者,一心相續論者(參看分別論者的一心相續論)是在前後不斷的演化中,發現它相互一貫的不變性,前後不異的共同點。拿心來說,就是了了覺知性。常心與一心,不過是覺性不變的異名。常心,並不是外道妄想構成的不生不滅,非因非果,離世間而獨存的東西,它只在隨緣觸境的作用中。換句話說:常,就是無常,就是念念生滅。若不能認取無常中的真常,那末,無常、念念滅,只是斷滅論。我們必須認識,刹那生滅不是前後成為隔別物,相續也不是前後機械的累積。在大眾、分別說系,當然有著很多的難點,這一直要到一切皆空論者,才能完成這「相續不斷」的理論,才能克服那嚴重而困難的問題。在後期的大眾、分別論者,發現了七心論以後,那一味相續的覺性,又漸漸的與起滅的六識分離,但還保持密切的關係。
   心性本淨,在轉凡成聖的實踐上,有它特殊的意義。薩婆多部的意見,三乘無漏聖法,早已具足在未來法中,只要加以引發,使它從未來來現在,系屬有情就是。大眾部等,主張過未無體,那就不能像有部那樣早已具足在未來中。無漏淨法的生起,在未來無實論者,顯然成了問題;它必須指出有漏位中可以成為無漏的東西。心性本淨,就是這淨法本有的見解。大乘本有佛性的思想,都是以這心性本淨為前驅的。分別論者的貢獻,確是太偉大了?
   第四項 五法遍行與染俱意
   『大婆沙論』(卷十八)說:
   「有執五法是遍行,謂無明、愛、見、慢及心,如分別論者,如彼頌言,有五法遍行,能廣生眾苦,謂無明、愛、見、慢、心是為五」。
   『婆沙論』在說遍行因的地方,談到分別論者五遍行的意見。分別論者把心看為遍行之一,當然與有部遍行因的定義不同。後代唯識學者,也有遍行心所,但無明、愛、見、慢,心,也不合遍行心所的定義。五法遍行的本義,從它廣生眾苦看起來,是眾生的恒行微細煩惱,是發業感果的動力。我覺得這五法遍行說,是末那思想的前身。一切眾生都有恆行的細心,這細心是與無明、愛、見、慢相應的。末那四惑相應的思想,從分別論者演化而來,這或許不是唯識學者所意料的吧!
   分別論者是心性本淨論者,它的四惑相應,當然是客塵微細的分析。它不能超過七心論的範圍,它的五法遍行,要與業報主體的細心結合起來,才能理解它的本義。隨眠,是生起煩惱的潛能,是心不相應行;習氣,是羅漢不斷的煩惱氣分;這五法遍行中的無明、愛、見、慢,是心相應的,又是羅漢所斷的,它是眾生一切時中遍行的微細的染心所。化地部末宗,因解釋一頌不同而分派的「五法能縛」說,也與五法遍行有關。
   附帶要說明的,是四無記根,像『品類足論』(卷一)說:
   「四無記根,即無記愛、無記見、無記慢、無記無明」。
   有部正統派只立三無記根,四無記根的思想,卻被外方諸師保存著(見『俱舍論』卷十九)。無記的無明、愛、見、慢,漸漸的被佛弟子結合在一起,被認為煩惱中的細分,是生起有覆、無覆無記的根本。這與末那的四惑相應,也不能說毫無關係吧!
   與分別論者五法遍行有關的,還有「染意恒行」說,『成唯識論』(卷五),曾引『解脫經』說:
   「染汙意恒時,諸惑俱生滅,若解脫諸惑,非曾非當有」。
   『解脫經』,瑜伽學者認為佛說第七末那識的明證;這當然是很有意義的。『解脫經』頌,『瑜伽師地論』卷十六,引證得比較詳盡。『瑜伽論』的頌文,是非常明顯的心性本淨說,這不能不使我們懷疑到瑜伽學者的斷章取義。『瑜伽論』說:
   「染汙意恒時,諸惑俱生滅,若解脫諸惑,非先亦非後。非彼法生已,後淨異而生,彼先無染汙,說解脫眾惑。其有染汙者,畢竟性清淨,既非有所淨,何得有能淨」。
   性淨塵染,瑜伽派的唯識學者,自有很好的解說,不必與分別論者相同。但我覺得性淨與塵染,大小經裏,都集中在一切識、或藏心、或空性身上,很少,幾乎可說沒有單把性淨塵染規定為第七識的。這思想的矛盾,是這樣的:細心,是從種種的要求出發,融合成幾個不同典型的細心。一分八識論者,最初把細心的一分微細我執,讓它分離出來,建立第七識;到護法他們,又把整個的微細塵染,從屬於第七識。因此,性淨塵染的聖教,也被拿來證明末那。結果,與藏心本淨客塵所染說,自然成為矛盾。另一分的八識論者,對第七、第八二識的性質,作用的區別,說得也有些出入。唯識學上的爭論,也就從此無法解決。我不是說瑜伽學者如何錯誤,不過說:七識與八識,不一定像護法說的吧了!在我看來,七心論已能解決一切。至少,八識論者能懂得一點七心論的關鍵,對唯識學上諍論的處理,是大有裨益的。
   這塵染的思想,與微細潛在的煩惱有關,可以對看比較。
   第五項 有分識
   有,是欲有、色有、無色有──三有;分,是成分,也就是構成的條件與原因。在以分別說部自居的赤銅部,把細心看成三有輪回的主因,所以叫有分識。赤銅部,在阿育王時代,移植到錫蘭,又發展到緬甸、暹羅一帶,一般人稱他為南傳佛教。現在的南傳佛教,以覺音三藏的注釋作中心。覺音是後起的,是西元四世紀的人物,思想上有相當的演變,所以有人叫他做新上座部。有分識,在漢譯的論典裏,一致的說是上座分別說部,即赤銅部的主張。關於有分識,『攝大乘論無性釋』卷二,有簡單的敍述,也就是奘門所傳九心輪的根據。『無性釋』說:
   「上座部中,以有分聲亦說此識,阿賴耶識是有因故。如說:六識不死不生,或由有分,或由反緣而死,由異熟意識界而生。如是等能引發者,唯是意識。故作是說:五識於法無所了知,唯所引發;意界亦爾。唯等尋求。見唯矚照。等貫徹者,得決定智。安立是能起語分別。六識唯能隨起威儀,不能受善不善業道,不能入定,不能出定;勢用,一切皆能起作。由能引發,從睡而覺。由勢用故,觀所夢事。如是等分別說部,亦說此識名有分識」。
   『無性攝論』釋關於有分識的說明,奘門師弟,給以九心輪的解說。依窺基說:實際上只有八心,因為從有分出發,末了又歸結到有分;把有分數了兩次,成一個輪形,所以名為九心輪。『成唯識論樞要』卷下,就是這樣說的:
   「上座部師立九心輪:一有分,二能引發,三見,四等尋求,五等貫徹,六安立,七勢用,八反緣,九有分。然實但有八心,以周匝言,總說有九,故成九心輪」。
   西藏所傳無著論師的『攝大乘論』,也有有分識的記載,但只有七心:
   「聖上座部教中,亦說名曰:有分及見,分別及行,動及尋求,第七能轉」。
   此七心或九心的見解,在漢譯『解脫道論』(卷十)中,有較為詳確的說明:
   「于眼門成三種,除夾上中下。於是上事,以夾成七心,無間生阿地獄。從有分心、(生)轉(心)、見心、所受心、分別心、令起心、速心、彼事心,……從彼更度有分心」。
   九心的次第演進(除有分唯有七心),是依五識最完滿的知意活動而說。五識的中、下,意識的上、下,雖不出此九心的範圍,但都是不完具的。『解脫道論』是上座銅者的論典,依銅者的看法:意識是一切心理作用的根本,一切心識作用,不外意識的不同作用,所以他是一意識師,一心論者。照他說:「有分心」,是「有根心如牽縷」,是三有的根本心,即是生命內在的心體,從過去一直到未來。在從五識而作業受果的過程中,從有分生起七種心:第一「轉心」,是根境相接時,有分心為了要見外境而引起內在的覺用:奘譯作「能引發」(即藏譯之動),近於警心令起的作意。因轉心的活動,現起眼等(根)識,直見外境,是第二「見心」。五識雖刹那間直取物件,但還不能有所了知。接著生起第三「受心」,承受見心所攝取的資料,加以體察。一譯作「尋求心」,是屬於攝取物件與瞭解物件間的心用。等到明確的瞭解,知道是什麼,即是第四「分別心」。奘譯稱之為能起語言分別的「安立」。在此分別心以前,奘譯多一「等貫徹」(藏譯也沒有),所以玄奘所傳的九心輪,有影射瑜伽五心輪的痕跡:如見是率爾心,尋求是尋求心,等貫徹與安立是決定心,勢用以下是染淨心、等流心,而『解脫道論』的次第,是接近無色四蘊的。如見心是識,受心是受,分別心是想,令起、速行心是思。這點,是值得注意的。奘譯在安立以下,起勢用心:而『解脫道論』卻多一第五「令起心」。這是說,從見到分別,是對外境的認識過程;因認識而引起推動內心作業的意志作用。因此,接著就是動作行為的第六「速行心」。令起是引起作業的,速行是作業的。作業而得果,也即是作業終了時心識的休息,是第七「彼事心」。奘譯作「反緣」。但這還是從行動而返歸內心的過程;到了內心澄靜的本來,那就是複歸於有分心了。從上面所說,可知有分是心識的內在者,深潛而貫通者。見、受、分別,是向外的認識作用;速行是向外的意志作用,轉、令起、彼事,是介於中間的。轉是內心要求認識的發動,已不是內在的深細心,也還不是認識。令起心是認識的牽動內心,引起內心意行的反應;但還不是行為者。彼事是行業的反歸內心過程。認識與行為的作用一止,那又是有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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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唯識學上本識的見地去看,應注意它的初生心、命終心。『無性攝論釋』所說的「六識不死不生」;「或由有分,或由反緣而死,由異熟意識界而生」:『解脫道論』也有類似的文證。此不死不生的六識,不是眼、耳、鼻、舌、身、意六識,是眼等五種根識與意界。銅者是一意識師,以意識為精神的根本;五識僅是認識外境的見用,意界是「五識若前後次第生識」。所以,五識與意界──六識,是不配作初生命終心的。三有根本的有分心,是意識中內在的貫通者,『解脫道論』用國王來比喻它。它在業感成熟(彼事心)以後,最初托生,即是異熟主體的意識;有分也可說是三有之因。但死時,自有在一般意識活動完全休止,歸到有分心而死的;也有在反緣而流返有分的過程中──彼事心,就死了的。以彼事心而死,或是卒然而死的。在人類卒死時,常有一生的經歷,突然浮現在心上而後死的。銅者的以意識為本,與意界是常論者的以意界為本,雖有多少不同;但它在一般知意的內在,指出一「如牽縷」的貫通三世心,那就可見它與唯識的本識是如何的接近了。
   第六項 細意識
   上座分別論者,還有建立粗細二意並生的,如『成唯識論』(卷三)說:「有餘部執:生死等位,別有一類微細意識,行相所緣俱不可了」。
   這餘部,是上座部。據『唯識述記』(卷四)的解說,上座部有本末二計:本計粗意識與細意識可以同時生起,末計卻主張粗細二意不能同時。粗細並起的見解,已進入七心論的領域,不再是六識論所能範圍的了。二意別起論者,在六七識論的分界線上,還有進退的餘地。七心論者的難題,在說明細心的所依、所緣與行相。現在,這一派上座學者,爽直的提出了「所緣行相俱不可了」的主張。這到後代的大乘唯識學裏,雖在說細心的根、境、行相,但「所緣行相俱不可了」的意見,一直被採用著。依論文來說,這細心的作用,表現在初生與命終的階段。到底平時有沒有細心,卻沒有說到。如依道邑『義蘊』的解說,這細意識,不但是受生命終心,還是以後諸法生起的所依,它是緣根身和器界的。這樣,與唯識學上的本識,簡直到了不易辨認的地步。
   第五節 大眾系與本識思想
   第一項 大眾系的特色
   大眾部,是根本二部的一部,四大派的一派。在大乘佛教思想的開展上,它有極大的勳績。它雖是小乘部派之一,但不像薩婆多部那樣的固拒大乘,它是不妨兼學大乘,甚至密咒的。在大眾部所傳的『增壹阿含經』裏,已有菩薩藏結集的記載;它最先承認了大乘的正確性。在小乘方面,它也有經、律、論(勒)三藏;但像義淨所見的論典,似乎是後出的。在中國,除『分別功德論』以外,沒有其他論典的傳譯。因此,考察大眾系的思想,有一極大的困難,就是它的思想,只能從『大婆沙』等敵對者的口中,間接介紹出來,沒法從它自宗的論典裏去發現它思想的全貌。大眾系論典傳譯得很少,這決不是譯者的有意歧視。大眾系的學者,具有超越的想像力,不重在名相繁瑣的知識;它不需要阿達磨式的論典,它不想造成表現自己的學派,願意把自己化在一切中,共一切存在而存在。所以它的思想表現,不在論典,而在另一姿態之下(這實在不過是印度婆羅門文化的特色)。
   從大眾系思想的大勢來看,它是佛陀中心論者。深化了佛陀的功德,不像有部它們以阿羅漢作中心。它標揭了心性本淨說,展開了聖道真常的妙有論。雖沒有多量的論典,卻有異常龐大的典籍,開顯這佛陀中心論與真常妙有、心性本淨的思想。就是在唯識學的體系中,誰是多心並起論者?誰是最初的熏習論者?誰是根識思想的先進者?不消說,這都是屬於大眾部的。在大眾系發揚皇厲的時代,從上座系中分離出來的有部、犢子部,還在萌芽的時代。對於大眾系,在佛教思想的開拓上,我感到它的偉大!我想,大乘唯識學者,是決不該忽略它的!
   第二項 遍依根身的細意識
   大眾系的心識觀,最初也是一心相續的六識論。它容許有無心的有情嗎?窺基在『唯識述記』)卷五)說:
   「大眾、經部等解:如常施食、受樂,非謂一切時有(染汙意)名恒」。
   『婆沙論』卷十九,說大眾部主張「惟心心所有異熟因及異熟果」,可知大眾部的業果相續,很早就建立在心法上的。容許無心的有情,等於容許無業無果的有情,這是不可想像的。『婆沙』卷一百五十二,喻分別論者,「說無有有情而無色者,亦無有定而無心者」;這無色界有色(本是大眾部特有的教義),無心定有心,我認為是大眾與譬喻、分別論者共同的見解。
   『異部宗輪論』說大眾部末宗異義,有主張「有于一時二心俱生」的。這二心俱生,還不過是六識並起。但細意識的思想,『異部宗輪論』也確已提到,它說:
   「心遍於身」。
   窺基『述記』說:
   「即細意識遍依身住,觸手刺足俱能覺受,故知細意識遍住於身;非一刹那能次第覺,定知細意遍住身中」。
   心遍依身的思想,是從執受而推論得來。執受,就是說,把它作為自我的一體,屬於生命的機動體,而不是世界的。這所執受的是根身,能執受者是心。因心的執取,根身才成為生動的有機體,能因外境的接觸而立刻引起反應──感覺。我們一期生命的延續(生)與崩潰(死),也就在此。我們觸手刺足,不論刺激那一部分,那一部分就能引起感覺;這可以證明有心在執受著。心若一旦不起,根身再也不能有所感覺。所以,大眾末計的細心執受,就是生命的象徵,一切感覺的來源。刺激多方面或者全身,就能引起全身的感受,因此證明心識是普遍的執受著。不然,也就不能同時生起多方面的感受了。大眾部的執受心,是常在而有演變的,在不息的變化中,適應眾生身量的大小而大小。這遍依於身的心,無時不在,而六識卻是起滅間斷的;所以遍依根身的執受心,必然是細意識。這遍依於身的細心,不但與大乘唯識學上的本識執受根身有關,就是對藏識之所以為藏,也有直接的關係。
   第三項 生起六識的根本識
   大眾部的根本識,是六識生起的所依;無著論師在『攝大乘論』裏,早就把它看成阿賴耶識的異名。論上說:
   「于大眾部阿笈摩中,亦以異門密意說此名根本識,如樹依根」。
   世親『釋論』(卷三),作了簡單的解說:
   「謂根本識,為一切識根本因故;譬如樹根、莖等總因,若離其根、莖等無有」。
   「如樹依根」的依,世親解釋做諸識的根本因。護法『成唯識論』(卷三),說「是眼等識所依止故」。有人望文生義,說世親是約種子作親因說的,護法是約賴耶現行作六識俱有依說的。其實,大眾部並不如此,世親也是從現行的細心而說。像世親『三十唯識論』說的「依止根本識,五識隨緣現」,幾曾有種識的意味?這生起六識的細心,像樹莖、樹枝所依的樹根一樣。在這裏,見到了本識思想的源泉,也見到了「本識」名字的成立。『解深密經』的阿陀那識,『楞伽經』的一切根識,都是直接從這「根本識」演化而出。本識思想的成立,雖說與上面所敍述的真我、細蘊、細心都有關係,雖可說是這些思想共同要求的合流,但比較主要的,要算大眾部的根本識,分別論者的一心,經部的集起心。它們在建立的目的及說明上,各有它的側重點;而根本識的重心,在說明心理活動的源泉。
   根本識與大眾系末宗異義的細意識,只是一體的兩面,應該把它綜合起來考察。這要從六根說起:五色根,佛弟子間有兩個不同的看法:薩婆多它們說眼等五根是微妙不可見的色法。根的作用,是攝取外界的相貌;因色根取境的功能,才能引起眼等五識,識的作用是了別。還有大眾部它們,說眼等只是血肉的結合,它根本沒有見色、聞聲的功能,見色聞聲的是五識。大眾系既沒有把引發精神活動的能力,給予五根,五根只是肉團,那末對於根身靈活的感應,與所以不同非眾生的色法,自然要給以其他的解說,這當然是意根了。談到意根,各方面的意見更龐雜。上座系的銅部,說意根就是肉團心,就是心藏;它把意根看成了物質的。其他學派,一致把它看做心法,這當然要比較正確得多。佛說十二處總攝一切法,如果把意處的意根,看成色法,那一切心心所法,又攝在那一處呢?在意根是心的意見裏,又有過去心與現在心兩派:說一切有系,是主張過去心的:它們不許二心同時現起,不許六識外別有細心,所以說刹那過去的六識,能引起後念的六識,叫意根。但意界是常論者,和大眾部,是在六識以外建立一個恒存的細心,這細心有生起六識的功能。
   意根,在十八界裏屬於意界。無間滅意論者,雖巧妙的解釋了意界與六識界的差別,事實上並不能顯出意界有什麼特性。依『中阿含』「啼經」看來,意根不但是意識,也是五識生起的所依。凡是論到六識的生起,是不能離卻意根的。大眾末計的「心依於身」,說明了因心的執取五根,才能遍身生起覺受。執持根身而起覺受,與五識的是否生起無關,與識上的苦受樂受也不同。像入定或熟睡的時侯,雖然不起五識與相應受,但出定與醒覺以後,我們還感有一種怡悅或勞頓的領受。假使熟睡時沒有任何身體上的感覺,那醒後的身識與意識,也不該有因熟睡而生勞倦之感,這就是細心執受的明證。依大眾部的見解,眼不見色,耳不聞聲,五根只是肉團。細心執持肉體,才能起覺受,生六識。總之,大眾部的細心說,是遍藏在根身之內而無所不在;它與根身有密切的關係。眾生與非眾生,生存與死亡的分野,都在這裏。認識作用的六識,也從它而起。細心的覺受,是生命的表像,是微細的心理活動。
   唯識學上的本識,本來著重在生命緣起;在生命依持與現起六識的作用上,湧出了深秘的本識思想。後代的大乘唯識學者,雖也片段的敍述到這些,而把重心移到另一方面。不過,我們應該知道,細心的存在,是不能在持種受熏上得到證明的。
 第三章 種習論探源
   第一節 種習思想概說
   種子與習氣,是唯識學上的要題,它與細心合流,奠定了唯識學的根基。探索生命的本質,發現了遍通三世的細心。尋求諸法生起的原因,出現了種子與習氣。種習與細心,有它的共同點,就是從粗顯到微細,從顯現到潛在,從間斷到相續;在這些上,兩者完全一致。化地部的窮生死蘊,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但種習的目的,是要成為一切法生起的功能,它需要的性質是差別、變化。細心的目的,在作為雜染清淨的所依性,這自然需要統一、固定。在這點上,細心與種習,無疑是截然不同的。種習,本來不一定要與細心結合(像經部的根身持種),但在「諸法種子所集起故,說名為心」的經文啟示下,種子與細心,就很自然而合法的結合起來。不過,統一與差別,變轉與固定,這不同的特性,再也無法融成一體。而理論上,又決不能讓它對立,於是細心與種子的關係,規定為不一不異。
   種是種子,習是習氣或熏習。大乘唯識學裏,特別採用這個名詞。但在部派佛教裏,隨界、不失……有各式各樣的名稱。起初,這些都是從各種不同要求下產生,後來才漸漸的綜合起來。它們共同的要求,是在某一法沒有現起作用時,早已存在;一旦因緣和合,就會從潛在的能力轉化為現實。薩婆多部,依現實的存在,推論到未來世中已有色、心一切法的存在,也可說是種子思想的表現。但它是三世實有論者,只見過去、過去,卻不能轉化過去的在新的形式下再現。它與種習思想,不能說無關,但到底是很疏遠的。這種習思想,與過未無體說有密切關係。未來是無,就不能像有部那樣把一切法的因體存在未來。業力等刹那滅去,不能說等於沒有;過去既然無體,也就不能把它放在過去。這樣,不論它有沒有建立種子與習氣,這些潛力的保存,總得安放在現在。在現在的那裏呢?在生命緣起為中心的佛法,是必然要把它攝屬到有情身上。有的說依根身(色),有的說依心。結果,種習與細心的結合,成了唯識學者的公論。
   種子與習氣,都是根據比喻而來。豆、麥,都是種子。種子雖需要其他適當的條件,才能抽芽、發葉、開花、結果;但豆葉、豆花與麥葉、麥花的差別,主要的是種子。水、土等條件,雖說能引起相當的變化,但究竟微乎其微。種子不但有生起的功能,並且生起的結果,還和它同類。生起諸法的功能,叫它做種子,就是採取這個意義。後代的唯識學者,把種子演化貫通到異類因果,其實種子的本義,在同類因果。習氣,就是熏習的餘氣。像一張白紙,本沒有香氣和黃色,把它放在香爐上一熏,白紙就染上了檀香和黃色。這個薰染的過程,叫熏習;紙上的香氣和黃色,就是習氣(後代也叫它為熏習)。熏習的本義,是甲受了乙外鑠的薰染,甲起了限度內(不失本性)的變化。這雖是甲乙發生關係的結果,但甲是被動的主體,乙是主動的客體,關係不是相互的。
   種子,『阿含經』早有明文,像「識種」、「心種」、「五種子」,各派都承認它是佛說(解說有出入)。像大乘唯識學的種子說,原始佛教是沒有的。這要經過學派的辨析,要有部異師與經部合作,才積極的發達起來。所以,一直到了大乘教中,還充滿有部系的色彩。習氣,本不是能生諸法的功能,它與煩惱有關,與覆染本淨的思想相互結合。習氣的本義,是說受了某一法的影響,影響到本身,本身現起某一法的傾向與色彩。它被看為顛倒錯亂現象的動因。種子與習氣,經歷了錯綜的演變,往往化合成一體的異名。大乘唯識學裏,這兩者的差別性,已沒有絕對的分野;但親生自果與受染亂現的思想,仍然存在,並且演出了各別的學派。這一點,我們應該深切的注意才好。
   第二節 微細潛在的煩惱
   第一項 隨眠
   一、總說 在部派佛教裏,隨眠被爭論著,爭論它是不是心相應行(心所)
  其實問題的重心,卻另有所在。眾生的不得解脫生死,原因在煩惱未斷。煩惱是特殊的心理作用,它在心上現起時,能使心煩動惱亂,現在、未來都得不到安靜。斷了煩惱,才能「畢故不造新」,不再感受生死苦果。我們不也常起善心嗎?在煩惱不起的時侯,為什麼還是凡夫,不是聖人?雖然有人高唱「一念清淨一念佛」,事實上,我們還要生起煩惱;過去煩惱的勢力,還在支配我們。這一念善心,不同聖者的善心,還充滿雜染的黑影。這樣,就要考慮到過去煩惱勢力的潛在,未來煩惱生起的功能。在這點上,微細的、相續的、潛在的隨眠,就被佛弟子在經中發現。心不相應的隨眠論者,與反對派的相應論者,引起了很大的辨論。後來又引出其他的見解,隨眠問題是更複雜化了。把各家的見解總攝起來,是這樣的:
   ┌─正統派─────心相應行
  ┌─有部──┤ ┌┼┐
  │ └┬法救───────┘│└────────┐
  一切有系─┤ ├──────────┘ │
 經部───┼───┬────非心相應行非心不相應行
  └─成實論師─┘ └┐ │
  犢 子 系─────────────┴───亦心相應行亦不相應行
  分別說系─┐ │
  大 眾 系─┴───────────────心不相應────────┘
 二、有部的心相應行說 薩婆多部的見解,未來還要生起煩惱,這是因為煩惱沒有得到非擇滅。過去的煩惱,因有不相應的「得」的力量,使煩惱屬於有情,沒有和它脫離關係。在這樣的思想下,過去煩惱的勢力,或能生煩惱的功能,老實說用不著。它有了「三世實有」,再加上「得」和「非得」,凡聖縛解的差別就可以建立。
   「若有一類,非於多時為欲貪纏纏心而住;設心暫時起欲貪纏,尋如實知出離方便。彼由此故,於欲貪纏能正遣除,並隨眠斷」。
   依經典(轉引『俱舍論』卷十九)的明文,很可以看出纏和隨眠的分別。「起欲貪纏」,「為欲貪纏纏心而住」,纏是煩惱的現起而與心相應的。此外別有隨眠,除有部以外,一切學派都把它看成與現纏不同。唯有有部學者,認為隨眠是纏的異名,也是與心相應的心所。像『俱舍論』(卷十九)說:
   「婆沙師作如是說:欲貪等體,即是隨眠。豈不違經?無違經失。並隨眠者,並隨縛故;或經於得假說隨眠,如火等中立苦等想。阿達磨依實相說,即諸煩惱說名隨眠,由此隨眠是相應法。何理為證知定相應?以諸隨眠染惱心故,覆障心故,能違善故」。
   它用「或設劬勞為遮彼起而數現起」的隨縛義:「謂能起得恒隨有情常為過患」的恒隨義,解釋隨眠。以阿達磨者自宗的正理,判佛說為假說。不過它用三個定義證明隨眠是心相應行,在其他的學派看來,這都不成為隨眠的作用。
   三、大眾分別說系的心不相應說 大眾系分別說系,一致以隨眠為心不相應行,與纏不同。『異部宗輪論』說:
   「隨眠非心非心所法,亦無所緣。隨眠異纏,纏異隨眠。應說隨眠與心不相應,纏與心相應」。
   要理解大眾分別說系的隨眠,應記得它是心性本淨論者,它怎樣重視性淨塵染的思想。真諦譯的『隨相論』,有關於隨眠的解釋:
   「如僧祗(即大眾)等部說:眾生心性本淨,客塵所汙。淨即是三善根。眾生無始已來有客塵,即是煩惱,煩惱即是隨眠等煩惱,隨眠煩惱即是三不善根。……由有三不善根故起貪鎮等不善,不善生時,與三不善根相扶,故言相應」。
   覆障淨心的客塵,就是隨眠。它說隨眠是三不善根,但奘門的傳說(見『唯識義蘊』卷二),隨眠與纏一樣,也有十種。據『順正理論』(卷四十六)的記載,分別論者的隨眠,只許七種。或許分別論者立七隨眠,大眾部等以三不善根為隨眠吧!總之,在凡夫位上,隨眠是從來不相離的。因隨眠生起貪等不善心所,才是相應。它把相應解釋做「與不善根相扶」,依一般共同的見解應該是說心所與心相應。眾生的心性本淨,又沒有貪等煩惱現起,然而還是凡夫,不是聖人,歸根是隨眠在作障。這依隨眠的存在,分別凡聖的界線,窺基的『宗輪論述記』,與智周的『唯識演秘』,都曾經說到;但說到無心定,是完全錯誤了。『宗輪論述記』說:
   「在無心位起善等時,名異生等,但由隨眠恒在身故。若是心所,無心等位應是聖人」。
   大眾系與分別說系,根本不許有無心的有情,怎麼依無心有惑的見解,來成立隨眠是不相應呢?大眾部的見解,不思不覺間也有隨眠存在(見『順正理論』卷四十五),它不像相應心所的纏,要在心識活動中出現。它雖不與心相應,卻也展開它的黑影,影響那清淨的心性,使它成為有漏。隨眠與纏,確是種子,現行的關係,如『大婆論』(卷六十)說:「纏從隨眠生」。
   『順正理論』(卷四十五)也說:
   「且分別論執隨眠體是不相應,可少有用,彼宗非撥過去未來,勿煩惱生無有因故」。
   這都是隨眠生纏的明證。『成唯識論義蘊』(卷二)也有詳細的引述:
   「問:大眾隨眠為是種不?答:俱舍十九牒彼計雲:若執煩惱別有隨眠心不相應名煩惱種;此中複說名貪等故,如現貪等。若不對種,何名現貪?故知此師隨眠是種。現行貪等與心相應,故此隨眠名不相應」。
   隨眠是現行貪等種子,可說毫無疑問。但勿以為它是種子,就輕視它的力量。它雖沒有積極的活動到精神界去,它在不生現行的時侯,還是染汙淨心的。隨眠比較心性,雖說是客塵,但無始以來就有,隨眠也該是本有的。我們進一步要問,現起煩惱有沒有增長隨眠的力量?換句話說,隨眠有沒有新熏的?玄奘門下傳說的大眾、分別說系,「彼許種子而無熏習」(『成唯識論學記』卷四);「破大眾部,然彼無熏習義」(『成唯識論述記』卷四)。但考尋論典,它們確是有熏習的,像『成實論』(卷三)說:
   「汝法中,雖說心不相應使(使,是隨眠的異譯),與心相應結纏作因。……汝法中,雖說久習結纏,則名為使」。
   「久習結纏則名為使」,可說是熏習最明顯的證據(它的熏習論,後面還要說)。成實論主自宗,主張「是垢心(纏)修集則名為使」(見『成實論』卷十),與「久習結纏則名為使」相近。但成實論宗,是在煩惱相續輾轉增盛的意義上建立隨眠,還是現行的心法,不像不相應行的隨眠論者,建立在心心所法以外。
   大眾系他們發現了煩惱的潛在力,這或是本具,或是新熏的,最初展開了種子生現行,現行熏種子的思想。但一般人的見解,要發生疑間:煩惱有種子,其他一切法為什麼沒有呢?『成實論』主曾這樣的責問過(論卷三):
   「身心等業亦有久習相,是亦應有似使心不相應行」!
   『俱舍論』主也曾責難過(論卷十九):
   「若執煩惱別有隨眠心不相應名煩惱種,應許念種非但功能,別有不相應能引生後念。此既不爾,彼雲何然」!
   這確乎是很費解的。現存參考的資料既不完全,我們也無從作適當的解說。不過,在佛家業感的緣起論裏,是否色法也要各從自種生?煩惱的潛能是隨眠;業是動力,大眾部各派,都不許它是色性,把它建立在內心的活動上。這內心的活動,至少大眾部是承認有熏習的。明淨的心性,在相續的演化下,成為無漏和善法的根據。惑業的能力,遇相當的現緣,招感一切色法。這要不要業力以外的種子,還值得注意。怕由心所生的論調,大眾部它們還是非常徹底的呢!
   四、犢子系的亦心相應亦心不相應說 隨眠,不是心所法,這似乎是佛的本意。不但有經文的明證,就是從學派上看,也只有部系才主張隨眠即纏。有部系中,除迦旃延尼子派以外,像譬喻經部師,大德法救(見『婆沙』卷五十一),也都主張纏和隨眠不同。不過,這要在過未無體的思想下,才會感到隨眠潛在的需要。犢子系是三世實有論者,它也建立了「得」,不知怎樣解釋不相應行隨眠的作用!這難怪要受眾賢的批評了。『順正理諭』(卷四十五)說:
   「然犢子部信有去來,執有隨眠非相應法,如是所執極為無用。如彼論言:諸欲貪纏,一切皆是欲貪隨眠,有欲貪隨眠非欲貪纏,謂不相應欲貪隨眠」
   依犢子系的見解,隨眠是一切煩惱的總名;其中心相應的一分,又叫做纏。還有那不相應行的一分,與纏不同。它多少調和了隨眠的諍論。
   經部非相應非不相應的隨眠說,留到下麵去再談。
   第二項 習氣
   習氣、熏習、習地(即住地),在大乘教學上廣泛的應用著。瑜伽派雖還保存煩惱氣分的習氣,但它繼承經部的思想,已把熏習應用到一切法上。從釋尊本教上看,習氣就是煩惱的氣分,此外好像沒有什麼習氣。習氣的有無,是佛與二乘斷障的差別,像『大智度論』(卷二)說:
   「阿羅漢、辟支佛,雖破三毒,氣分不盡。譬如香在器中,香雖去,餘氣故在。又如草木薪火燒,煙出炭灰不盡,火力薄故。佛三毒永盡無餘,譬如劫盡火燒,須彌山、一切地都盡,無煙無炭。如舍利弗鎮恚余習,難陀欲余習,畢陵伽婆蹉慢余習。譬如人被鎖,初脫時行猶不便」。
   佛是煩惱、習氣都盡了的,聲聞、獨覺還剩有餘習。這煩惱氣分的余習,就是無始以來一切煩惱的慣習性。煩惱雖已斷卻,這習氣還在身體、言語、意識上不自覺的流露出來。像舍利弗的「心堅」,畢陵伽婆蹉的喊人「小婢」。它雖是煩惱氣分,但並不是偏于心理的。習氣的體性,可以暫且勿論,重要的問題,是小乘有沒有斷習氣。大天的羅漢「為余所誘」,「猶有無知」,「亦有猶豫」,都是習氣之一。大眾系等主張羅漢有無知、有猶疑,薩婆多部等主張「雖斷而猶現行」,這在部派分裂上,是一個著名的諍論。據有部(大婆沙論』卷九十九)的傳說:大天不正思惟,在夢裏遺了精,說是天魔的嬈亂。他給弟子們授記 ,他們是羅漢。弟子們自覺沒有自證智,還有疑惑,大天卻說這是「不染無知」、「處非處疑」。據真諦記的解說:這都有真有假:羅漢確乎可以受天魔的嬈亂,確乎有不染無知與處非處疑。但大天和弟子,都不是羅漢,所以是假的。他們對初事的見解是同的,後二事就有很大的出入。真諦怪他的弟子不是羅漢,這也不致引起教理上的糾紛。『婆沙』說他譭謗羅漢沒有自證智,還有疑惑。聖者證果而沒有自覺與證信,在後代佛教思想上,沒有這種痕跡。居於大眾系領導地位的大天,也不致那樣荒唐。事實上,這是「不染無知」、「處非處疑」,阿羅漢有沒有斷的諍論。
   羅漢有無知、有疑惑,這是指出了羅漢功德上的缺點。在以羅漢為究竟的上座面前,簡直等於誣辱,這才引起了嚴重的糾紛,促成部派的分裂;大天也被反對者描寫成惡魔。大天的呼聲,震醒了全體佛教界,獲得了新的認識,從狹隘的羅漢中心論裏解放出來。羅漢的無知未斷,還有它要做的事,才回小向大。大乘不共境、行、果的新天地,都在羅漢不斷余習的光明下發現。
   大天的「不淨漏失」、「不染無知」、「處非處疑」,本來都是習氣。但有部特別擴大了不染無知,使它與習氣有同樣的意義。在『大婆沙論』卷十六所說的習氣,卷九所說的不染汙邪智,也在說佛陀畢竟永斷,聲聞、獨覺還有現行。『順正理論』卷二十八,對不染無知,提出兩個大同小異的解說:一、不染汙無知,是「於彼味等境中,數習于解無堪能智,此所引劣智,名不染汙無知。即此俱生心心所法,總名習氣」。這是說習氣是有漏劣慧與它俱生的心心所法。二、是「所有無染心及相續,由諸煩惱間雜所熏,有能順生煩惱氣分;故諸無染心及眷屬,似彼行相而生」。這是說習氣是有漏劣智和同時的身心相續。依『順正理論』主的見解,煩惱引起不染無知,是非常複雜的。一切聖者,雖都已經斷盡,但有行與不行的差別。如解脫障體,也是劣無知,慧解脫羅漢還要現行。像『順正理論』(卷七十)說:
   「何等名為解脫障體?諸阿羅漢心已解脫,而更求解脫,為解脫彼障。謂于所障諸解脫中,有劣無知無覆無記性,能障解脫,是解脫障體。於彼彼界得離染時,雖已無餘斷而起解脫,彼不行時,方名解脫彼」。
   又像學、無學的練根,也是為了「遮遣見修所斷惑力所引發無覆無記無知現行」。可知退法等五種種性,雖是無學,也還有不染無知現前。眾賢一貫的意見,斷是斷了,行或者還要行。不過習氣與不染無知,有部的古師,也有主張不斷的,像『大婆沙論』(卷十六)說:
   「有餘師說:阿羅漢等亦現行疑,不染無知猶未斷故」。
   這明顯的說不染無知不斷,所以有現行的愚疑,與「雖斷而猶現行」的意見,截然不同。
   檢討唯識學的種子思想,為什麼要談到習氣與不染無知呢?一、習氣在一分唯識學裏,被看為與種子共同的東西,那末習氣的本義,也是需要認識的。二、在大乘教學裏,習氣與隨眠漸漸的融合起來。從隨眠的心不相應,走上習氣(習地)的心不相應。習煩惱與起煩惱,有的等於隨眠與纏,有的等於煩惱與習氣。而小乘有沒有斷習,也就成了可討論的問題。三、心性本淨,無始以來習氣所染,成了唯識學上普遍而極根本的問題。習氣已替代隨眠成為客塵的本質。這樣,唯識思想的探求者,自然有加以理解的必要。
   第三項 阿賴耶
   第八識雖有很多的名稱,阿賴耶要算最主要的了。阿賴耶在初期的佛教界,並沒有被認為細心,它是以「著」的資格出現的。它在唯識學上佔有這樣的地位,當然在它名詞的本身,有被人認為細心的可能。阿賴耶定義的不同,也是後代唯識學分歧的地方,我們需要虛心的去認識它。無著論師在『攝大乘論』(卷上)說:
   「聲聞乘中,亦以異門密意已說阿賴耶識,如彼增一阿笈摩說:世間眾生,愛阿賴耶、樂阿賴耶、欣阿賴耶、喜阿賴耶。……于聲聞乘如來出現四德經中,由此異門密意,已顯阿賴耶」。
   這裏說的『增一阿含』,無性說它是一切有部的。現存的漢譯『增一阿含』,並沒有這『如來出現四德經』;這也可見印度小乘經典彼此的不同了。在律部中,佛起初不想說法,原因就是眾生樂阿賴耶等,銅部經律,作三阿賴耶,阿賴耶為眾生不易解脫的癥結所在。阿賴耶是什麼?『攝論』提出了「五取蘊」、「貪俱樂受」、「薩迦耶見」三說;梁譯的『世親釋論』卷二,又提出了「壽命」、「道」、「六塵」、「見及塵」四說;『成唯識論』又加上「五欲」、「轉識等」、「色身」。究竟有部有這般異說呢,還是論師的假敘呢?這都沒什麼重要,阿賴耶究竟是什麼意義,倒是值得檢討的。
   唯識學裏,阿賴耶有多樣的解釋,比較共同而更適當的,是「家」、「宅」(窟宅)、「依」、「處」,唐玄奘旁翻做「藏」,也還相當的親切。根據各種譯典去領會阿賴耶的含義,可以分為「攝藏」、「隱藏」、「執藏」,但這是同一意義多方面的看法。這可以舉一個比喻:一張吸水紙,吸飽了墨汁,紙也變成了黑紙。在這紙墨的結合上,可以充分表顯賴耶的含義。像紙能攝取墨汁,紙是能攝藏,也就是墨汁所攝藏的地方。無著論師的賴耶,有能藏、所藏義,就是這攝藏的能(主動)所(被動)兩面的解釋。這攝藏的要義是「依」。又像紙吸了墨汁,黑色就隱覆了紙的本相,紙的本相也就潛藏在一片黑色的底裏;這就是隱藏的能所兩面觀了。一分唯識學者,忽略了這一點,結果不要說『楞伽』,就是看為最重要依據的『解深密經』裏的阿賴耶的定義,也被遺棄。這隱藏的要點是「潛」。又像墨汁固然滲透到紙的全身,紙也有它的吸引力,這就是執藏的能所兩面觀;它的要義是「系著」。一分唯識學者,但取了賴耶的被執著,忽略它本身的執取力,它們好像賴耶是沒有能執著的作用一樣。其實不然,像『俱舍論』(卷十六)引經說:
   「汝為因此起欲、起貪、起親、起愛、起阿賴耶、起尼延底、起耽著不」?
   阿賴耶有能著的意義,經文是何等明顯!『增壹阿含經』所說的阿賴耶,有部學者,也有說它是「薩迦耶見」,是「見」,也是在說明它的能取能著。如阿賴耶沒有被解為能取能著的可能,那這些學者簡直是胡說了。要知道一字作能所兩面的解釋,不但有能藏所藏作前例,也是文字上普遍的現象。
   阿賴耶的本義是「著」,但一經引申,就具有廣泛的含義。它比阿陀那、播迦、心、意、識,更能適應細心多種多樣的性質,它也就自然被人採用作細心最正規的名字。阿賴耶是近於愛欲的煩惱,本與種習沒有必然的關係;但因它與本識有關,在這微細的煩惱中,附帶的加以說明。
 第三節 業力的存在
   第一項 概說
   業力是佛法中最主要的論題。眾生種種的差別,獲得自身行為應得的結果,都建立在業力上。初期的佛教,因業力已普遍的受人信仰,所以多說明業力的必然受果與業用的差別;對於業力的體性與怎樣存在,反而很少解說。佛弟子在自行化他的要求上,不能不討論業的體性與怎樣的存在;業力也就理論化,展開了各家各派的解說。一直到現在,業力還需要深刻的研究。它的因果(異熟)必然性,還需要再確立。
   業,雖刹那間過去,而招感後果的力用還是存在。這「業力的存在」,是身口行為所引起的,是生起後果的功能。業力的存在,就是動力的存在。在這些上,它與種子或熏習,比細煩惱與種習的關係更密切。可以說,業力生來就含有種子的意味。我們只要稍微考察一下各派關於業力存在的說明,就很容易看出它是怎樣的向種子說前進。像『楞伽經』的「業相」與「心能積集業」的業,簡直就是種子的異名。要研究種習,是不能忽略業力的。
   第二項 各派對業力存在的異說
   一、薩婆多部的無表色 薩婆多部的見解,業有身、口、意三種。意業是思心所,因思心所所發動引生的形色、言語,叫做身表和語表,這都是色法。身表與語表業,刹那引起另一種不可表示,沒有對礙的色法,叫無表色,就是無表業(依欲界說)。這無表色,是從四大所造,也有善與不善兩類。無表色的教證,雖然很多,但主要是業力的相續增長。身表、語表,是刹那滅而間斷的,意業也是三性不定的,但業力卻是相續的,像經上說(轉引『俱舍論』卷十三):
   「成就有依七福業事,若行、若住、若寐、若覺,恒時相續,福業漸增,福業續起」。
   這可以看出有某一類法(業力)在相續如流。佛曾說過「無表色」,雖然各家的解說不同,但因表色而引起的潛在業力,稱為無表色,確也非常適宜。
   二、經部的思種子 從有部流出的經部譬喻師,對業力的見解,和有部不同。『大婆沙論』(卷一百二十二)說:
   「譬喻者說:表無表業,無實體性」。
   身表、語表與無表色,它都認為不是真實的。形色是依顯色的積聚而假立的;能詮的語聲,一刹那不能詮表,多刹那相續也就不是實有。無表色,是「依過去大種施設,然過去大種體非有故」,也不是實有。它雖承認表無表色的名稱,卻不許它是業的實體。那末業是什麼呢?『大婆沙論』(卷一百十三)說:
   「譬喻者說:身、語、意業,皆是一思」。
   『婆沙』卷十九的「離思無異熟因」,也是這個意義。『俱舍論』卷十三,『順正理論』卷三十四,都有譬喻者的業力說。大意說:考慮、決定時的「思維思」,是意業。因「思維思」而引起的「作事思」,能發動身體的運動,言語的詮表。這動身發語的「作事思」,是身業與語業。身體的運動與言語的詮表,只是思業作事所依的工具。這還在三業方面說,談到無表業,譬喻論者只說成就。後代經部,說是因思心所的熏習,而微細相續漸漸轉變。簡單的說,無表業是微細潛在相續的思種子。它與有部對立起來,有部說是無表色,它卻說是種子思。
   三、成實論的無作業 從經部流出而折衷大眾分別說系的『成實論』,它的三業說,與經部沒多大出入,無表業卻有不同的見地。『成實論』(卷七)說:
   「從重業所集名無作(無表),常相續生,故知意業亦有無作。……何法名無作?答曰:因心生罪福,睡眠悶等是時常生,是名無作。……意無戒律儀,所以者何?若人在不善無記心,若無心,亦名持戒,故知爾時有無作。不善律儀亦如是。問曰:已知有無作法非心,今為是色?是不相應行?答曰:是行陰所攝。……色聲香味觸五法,非罪福性故。……又或但從意生無作,是無作雲何名色性?有無色中亦有無作,無色中雲何當有色耶」?
   它說意業也有無表。它否認無表業是色法,主要是因為無色界中也有無表業存在。心是那樣忽善、忽惡、忽有、忽無的,又怎能說業力是心呢?因此,它把無表業攝在不相應行中。成實論主,雖建立了潛在的業力,但對其他的色法、心法,沒有像經部那樣建立種子。這點,與『成業論』所說的不失,增長論者的意見相近。『成業論』說:
   「由善不善身、語二業,蘊相續中引別法起,其體實有,心不相應行蘊所攝。有說此法名為增長,有說此法名不失壞。由此法故,能引當來愛非愛果」。
   不失與增長,『順正理論』卷十二、三十四、五十一,雖都把它看為與種子異名同實的東西,但依『成業論』看來,也還是局限在業力方面,與成實論師一樣。
   四、大眾分別說系的成就與曾有 大眾部他們的意見,無表色既不是業,也不是瑜伽師所說的定自在色。『成唯識論述記』(卷二)說:
   「若大眾、法密部,別立無表色,謂身勇身精進;上座胸中色法,亦法處攝」。
   他們既不許無表色是潛在的業力,那怎樣解說業力的存在呢?『大婆沙論』(卷十九)說:
   「或複有執唯心心所有異熟因及異熟果,如大眾部」。
   招感異熟果的業因,大眾部規定為心心所的功能。大眾部的潛在的業力,建立在心心所法上,是可以推想而知。它與譬喻者的「離思無異熟因,離受無異熟果」,都把業因業果歸結到心上,這實在是唯識思想一個重要的開展。但大眾的「唯心心所有異熟因及異熟果」,或許是比較後起的。在相傳目犍連子帝須所撰的『論事』裏,大眾部主張「聲是異熟果」,「六處是異熟果」,就和『婆沙』的「唯心心所有異熟果」不同。它與正量部同樣主張「表色是戒」,「戒非心法」,「戒得後自增長」。但大眾的相續不失招感異熟的業力,並不就是表色。這不但大眾系如此,化地、(分別說系)正量也都是這樣。『論事』說正量部與化地部,和大眾末派的案達羅學派,都說「身語表色是善不善性」。正量、化地又說「身語表色,同能引思有善不善性」。表色是戒善(或惡),因表色引起與思相應的善不善心心所,方是善業和惡業(但這還是現行的,不是潛在的)。像『顯識論』說:
   「正量部戒善,生此善業與無失法俱生。……業體生即謝滅,無失法不滅。……善是心相應法,故生而即滅;無失非心相應法,故不念念滅」。
   大眾分別說系,雖沒有像正量部那樣的建立不失法,但它善惡業刹那過去,業力也並不消失,這叫「曾有」、「成就」。大眾、分別說系是過未無體論者,它說過去的業,是曾經現有的東西;它雖滅了,卻成就在眾生的相續中。意思說,眾生沒有離卻這業力的影響,但過去所造的業,不能說它還是現實的。這等於說過去的善惡業,轉化為潛力的存在,不離眾生的身心相續中。在種子思想沒有被明確揭示出來以前,二世(過未)無的學者,都用這個理論建立前後因果的關係。『成實論』(卷三)二世無家說:
   「是業雖滅,而能與果作因,不言定知(知過去業),如字在紙。罪業亦爾,以此身造業,是業雖滅,果報不失」。
   他們明白的表示:過去業是滅了,不能說它實有。業與身心相續的關係,像記載事件在紙上一樣。事件雖然過去,檢閱簿藉以及券約,作事者依然負有券約上的義務。這樣,業雖然滅去,但此身心相續,還受有過去業力的影響,還能引起未來的果報。二世無者的「如字在紙」,與正量部的不失法,是同樣思想的產物。經部的種子說,說明上比較進步些,內容也還是相同。不過,所取的譬喻不同,一個是如字在紙,一個是如種生果。在比較研究所得的結論,種子說,是二世無的必然結論。
   曾有與成就,『中論(業品)疏』曾說:
   「僧祗、曇無德(法藏)、譬喻,明現在業謝過去,體是無,而有曾有義,是故得果」。
   曾有,是說它曾經是現實的;成就是說它現在還有關係,還有它力量的存在。成就與「得」相近,但二世無家沒有把成就看成別有一物。譬喻者,依「眾生不離是法」而假立的;曇無德部說「心不離是法」。那在建立成就的意見上,也有依眾生、依心的二派。
   五、正量部的不失法 三世實有者,沒有考慮業力怎樣存在的必要,因為滅入過去,業還是存在的。他們要討論的,是業入過去以後,怎樣與有情身心相續發生連系。因了系屬有情的要求,建立了心不相應行的「得」。薩婆多和犢子系,都是這樣的。但一經研求,一一法有一一法的「得」,「得」也還有得它的「得得」,法前、法後、法俱,成為最瑣碎、最困難的論題。業力,因了得的力量,總算在沒有感果,業得未離以前,還是屬於有情。
   正量部,在「得」以外,又建立了一個不失法。它用債券作比喻,像『顯識論』說:
   「正量部名為無失,譬如券約。故佛說頌:諸業不失,無數劫中,至聚集時,與生眾報」。
   正量部的不失法與得,在『顯識論』裏,是被看作種子的。正量部的『二十二明瞭論』,也認為得與不失有同樣的意義。凡是攝屬有情的一切法,都有得,但不失法卻只限在業力方面。善惡業生起的時侯,就有得與不失法跟著同起。得的作用,在系屬有情;不失卻是業力變形的存在。這樣,不失法與有部的無表色,經部的思種子,意義上非常的接近。正量部主張表色是戒,沒有建立無表業。在它的意見,表色引生善惡業,業刹那過去,而還有感得未來果報的力量,這就是不失法。不失法與善惡業同時生起,但不像業體的刹那滅,要到感果以後才消失,如『隨相論』說:
   「業體生即謝滅,無失(不失)法不滅,攝業果令不失。無失法非念念滅法,是待時滅法,其有暫住義,待果生時,其體方謝」。
   不失法的暫住不滅,依真諦三藏說:「是功用常,待果起方滅,中間無念念滅」,出『中論(業品)疏』。這點,與無表色、種子思,都不相同。不失法雖與業俱生,並且是「攝業果令不失」,但它本身不是業,不是善、惡,是心不相應行的無記法,它只是業力存在的符號。『中觀論』(卷三),曾敍述不失法而加以批評說:
   「不失法如券,業如負財物,此性則無記,分別有四種。見諦所不斷,但思惟所斷,以是不失法,諸業受果報」。
   依『明瞭論』的解說,這無記是自性無記。它不是善、惡,與唯識學的種子是無記性,也有共同的趨向。「分別有四種」,青目釋為三界系及不系。假使不失法是通於無漏不系的,應該不單是思惟所斷,還有一分是不斷的。正量學者,不致于有這樣粗淺的矛盾。『隨相論』也明白的說:「若無漏善不能得果,無有無失法與善俱生」。但思惟斷,但三界系,是確然明白無可猶疑的。「分別有四種」,怕不是系與不系吧!
   第三項 結說
   把上面所說的總結起來看,「無表色」、「種子思」、「無作業」、「增長」、「不失」、「曾有」,這一切一切,都在說身語動作以外,引起業力的存在。這存在,是微細而潛在的,相續不斷的,未來的果報是由它引起的。不論它名稱是不是種子,已一律具有種子或熏習的含義。不過,種子攝藏在細心裏,這要到大眾、分別說、譬喻它們,才有這種傾向;因為業力的存生,就在眾生的心中。
   關於「業力存在」的體性,有部是「無見無對」的色法;經部是思上的功能;成實、正量、大眾它們是心不相應行,但又有有別體、無別體的二派。有部把潛在的業力,看成色法,確有極大的困難。色的定義,是變壞或變礙,無表色對這兩個定義,都不見得適合。色法的定義,本是依據常識的色法而建立的,把這定義應用到能力化的細色,自然要感到困難。這正像一般哲學家的唯心唯物的心、物定義,往往不是常識的心、物一樣。經部說業力是思心所的種子,雖說它「此無別體」,「此不可說異於彼心」,到底業力沒有能緣覺了的心用,不能適合心法的定義。這樣,還是放在心不相應行裏,但非色非心的又是什麼呢?
   我以為,潛在的業力,是因內心的發動,通過身語而表現出來;又因這身語的動作,影響內心,而生起的動能。它是心色為緣而起的東西,它是心色渾融的能力。最適當的名稱,是業。身表、語表是色法,因身語而引起的潛在的動能,也就不妨叫它無表色;至少、它是不能離卻色法而出現的。不過,有部把它看成四大種所造的實色,把它局限在色法的圈子裏,是多少可以批評的。潛在的業力,本因思心所的引發而成為身口顯著的行為;又因表色的活動,引起善不善的心心所法,再轉化為潛在的能力。叫它做思種子,或心上的功能,確也無妨。不過,像經部那樣把業從身、語上分離出來,使它成為純心理的活動,規定為心上的功能。唯識思想,誠然是急轉直下的接近了,但問題是值得考慮的。
   不相應行,不離色心,卻也並不是有觸對的色法,能覺了的心用,可說是非色非心即色即心的。釋尊對心不相應行,很少說到它,它在佛學上,是相當暗昧的術語。部派佛教開展以後,凡是有為法中,心、心所、色所不能含攝的,一起把它歸納到不相應行裏。大眾系的隨眠、成就,正量的不失法,有部的得和命根,成實論主的無作業,這些都集中到心不相應中來,它成了佛家能力說的寶藏了。
   第四節 有漏種子
   第一項 說轉部的一味蘊
   微細的煩惱,潛在的業力,雖都是有漏的,但還有不限於業煩惱,而通於一切雜染的有漏種子說,像說轉部的一味蘊等。它為什麼稱為說轉?窺基的『宗輪論述記』,曾有兩種解釋:一、它有種子從現在相續轉變到後世的思想;二、它有實法我,能從前世移轉到後世的思想。但這都不是說轉部立名的本義,應該依『異部宗輪論』說:
   「謂說諸蘊,有從前世轉至後世,立說轉名」。
   論文說得明白,是從諸蘊的移轉得名的。那能移轉的諸蘊,是怎樣的呢?『異部宗輪論』說:
   「有根邊蘊,有一味蘊」。
   二蘊的含義,『宗輪論』與各種論典,都沒有詳細的說到;只有窺基的『述記』曾這樣說:
   「一味者,即無始來輾轉和合一味而轉,即細意識曾不間斷,此具四蘊。……根謂向前細識,生死根本,故說為根。因此根故,有五蘊起。……然一味蘊是根本故,不說言邊。其餘間斷五蘊之法,是末起故,名根邊蘊」。
   他把一味蘊,看做微細的心心所法,是沒有色法的四蘊。一味相續的細心,是生死的根本,是間斷五蘊所依而起的根本。這一味而轉的細心,與論文的「諸蘊從前世轉到後世」,不無矛盾。我們應當另求解釋,『大婆沙論』卷十一,曾敍述到不明部派的二蘊說。把它對照的研究起來,覺得這與經量本計(說轉)的二蘊說,完全一致。以『婆沙』的二蘊說,解釋說轉部的諸蘊移轉,是再好也沒有了!『婆沙論』說:
   「有執蘊有二種:一根本蘊,二作用蘊。前蘊是常,後蘊非常。彼作是說:根本作用二蘊雖別,而共和合成一有情,如是可能憶本所作。以作用蘊所作事,根本蘊能憶故」。
   婆沙的二蘊說,雖在說明記憶的現象,但記憶與業果相續,上面曾一再說過,在過去所作的經驗,怎樣能保存不失的意義上,是有共同意趣的。這二蘊說,依生滅作用的五蘊現象,與恒住自性的五蘊本體,從體用差別的觀點,分為作用、根本二蘊。這本來與有部的法體與作用大體相同,但有部關於業果相續與記憶作用,純粹建立在生滅作用的相似相續上;二蘊說者,卻把它建立在諸法的本體上。
   他們的思想分化,仍然在說明諸行無常,又怎樣可以從前世移轉到後世的問題。刹那生滅的諸行,不能從前生轉到後生,這幾乎是各派見解所共同的。但有部主張有假名補特伽羅,就有移轉的可能。犢子部等,認為有不可說我,才能移轉。說轉部主張有常住的一味的根本微細五蘊,所以有移轉。依法體恒存的見地,從前所作的,現在還可以記憶;自作自受,也就可以建立。一味的根本蘊,是諸法的自體,是三世一如,是常住自性,這在有部也是許可的,只是不許在法體上建立記憶等罷了!這一味的根本蘊,確乎是種子思想的前身。在間斷的五蘊作用背後,還潛伏著一味恒存的五蘊;一味的五蘊,是生起間斷五蘊的根本。這二蘊,拿種子思想來說,就是種子與現行。種子說,雖是依一味蘊等演化而成,但在時間上,比較要遲一點。像窺基的一下就用種子、細意去解說它,不免有據今解古的毛病。說轉部的二蘊說,是從有部分出的初期思想。異部宗輪論,除了幾點特殊的教義而外,也說說轉部與有部大體相同。所以用有部法體與作用的思想去解說它,比種子說要正確得多。
   正確理解了一味蘊,說轉部的勝義補特伽羅,也就可以解說。勝義,小乘學派,每把它認為與真實的意義相同,與世俗的假名相對。既說是勝義補特伽羅,必然是有體的。說轉部的二蘊說,雖採用了體用差別的見解,但在建立補特伽羅的時侯,卻不像有部那樣單建立在生滅作用的相續上。依『婆沙論』所說,它是總依根本與作用二蘊,在體用不離的渾然統一上建立的。這和犢子部有同樣的見解。說轉部的勝義補特伽羅,與犢子系的不可說我,究竟有什麼不同?或許是在三世實有與過未無體吧!總之,說轉部建立一味常存的根本蘊,一方面是前後相續記憶過去的本體,一方面又是間斷五蘊生起的所依。它的目的,還在解決這嚴重而迫切的問題。
   第二項 化地部的窮生死蘊
   化地部的窮生死蘊,向來就被唯識學者認為與本識所藏的種子有關,像無著論師的『攝大乘論』(卷上)說:
   「化地部中,亦以異門密意說此名窮生死蘊」。
   據『攝論』的解說,窮生死蘊,就是阿賴耶識中的種子,只是名字不同罷了。但在唯識思想史的發展上看,只能說這與後世一切種子的阿賴耶識有關,不能說就是瑜伽派的種子。古人對於窮生死蘊的見解,都是依『攝論無性釋』,而加以推論。『無性釋』(卷三)說:
   「於彼部中,有三種蘊:一者、一念頃蘊,謂一刹那有生滅法。二者、一期生蘊,謂乃至死恒隨轉法。三者、窮生死蘊,謂乃至得金剛喻定恒隨轉法」。
   在時間的長短上,建立這三蘊:一種是一刹那;一種是從生到老死;後一種是從無始以來,直到生死的最後邊。這有一個疑問,第一種是刹那生滅法,第二與第三,是否也是刹那生滅的呢?假使是刹那生滅的,那就只有一蘊。假使不是刹那生滅,難道是一期常住的嗎?古人曾有兩種不同的答復:一說,化地部或許與犢子系的正量部相同,主張有長期的四相。就是說,有一類法,生起以後,到最後的滅盡,中間是沒有生滅的。一說,雖一切法都是刹那滅的,但依相似相續建立後二種蘊。這裏面的一期生蘊,向來都解釋為像命根等的一期不斷,由業力所感的總異熟果。窮生死蘊,『唯識義蘊』說是「謂第六識別有功能,窮生死際恒不斷也」。『唯識學記』說是「至金剛恒轉微細意識」。依『攝大乘論』的意思,是依種子說的。
   窮生死蘊,在漢譯的小乘論典,就是『異部宗輪論』,也都沒有說到。直到無著論師的『攝大乘論』,才開始有窮生死蘊的記載。這雖不能說在『攝論』時代,才有窮生死蘊的思想,但說它是化地部的後期思想,還不致於有什麼過失。看看化地部的後期思想吧!『異部宗輪論』說到化地部的末宗異義,有這樣的話:
   「隨眠自性,恒居現在。諸蘊、處、界,亦恒現在」。
   這已經在起滅間斷一切法現象背後,指出蘊等一切法的念念恒在。這恒居現在,依窺基的解說,就是種子。梁譯的『攝論世親釋』(卷二),也有近於種子的解說,它說:
   「窮生死陰,恒在不盡,後時色心,因此還生。於無餘涅盤前,此陰不盡,故名窮生死陰」。
   「後時色心,因此還生」,確是很明顯的種子論。但它的恒住現在與窮生死蘊的思想,到底怎樣?因為文獻不足,難得完滿的認識。我們應該記得,化地部是主張諸行刹那滅的,同時又主張色根與心心所都有轉變的。這與刹那生滅就不能轉變,有前後轉變就不能刹那滅的學者,有非常不同的地方。這一點,希望讀者給它深刻的注意!『無性釋』說:一念頃蘊是一刹那有生滅法,後二蘊都有恆隨轉法的定義。化地部的三蘊說,或許是這樣的:一念頃蘊,是一切有生滅的現象界;後二蘊,都是不離生滅而相續轉變潛在的功能。一念頃蘊,指一切法的刹那生滅說的;後二蘊指相續轉變說的。依現象界的念念生滅,也說它念念恒存,恒住現在。它刹那轉變,與「一切行皆刹那滅」,並無矛盾。它的一期生蘊,是業力所熏發的,能感一期自體果報的種子;直到一期生命的終結,業力熏發的功能,也就滅盡。窮生死蘊,是能生一切有漏色心的功能,直到金剛喻定,才滅盡無餘。倘果真如此,那它與唯識學上的種子說,等流習氣與異熟習氣,有受盡相與無受盡相的關係,太密切了!
   第三項 大眾部的攝識
   大眾部的攝識,像『顯識論』說:
   「摩訶僧祗柯部名為攝識,即是不相應行。譬如誦經,第一遍未得,第二遍誦攝前第一,如是乃至第十遍誦通利時,即通攝前九。如是初識能變異在第二,如是乃至第九變異在第十中,第十能攝前九。即此第十變異之用,名為攝識;有前九用,故不失前九也」。
   大眾部建立根本識,這攝識的變異之用,是否屬於本識,雖還不得而知,但這與大乘的攝藏種子識,不論在名稱上,含義上,都是非常接近的。有人說:大眾有種子而沒有熏習,也可以此攝識去證明它的誤解。它用誦經作比喻,說明這攝識的功用。我們誦經之所以能達到通利,不單是屬於第一遍,或者第十遍的功能,一一的分析起來,那一遍也不能使我們通利,但也沒有離卻那一遍。一遍二遍不是獨立的,不是誦了一遍這一遍就跟著消失。誦第二遍時,它含攝著第一遍的力用;這樣,到第十遍就攝得前九遍的力用,這才能達到通利。這後後的含攝前前,就含有過去的力用轉化來現在,使現在的力用更為強有力的意義,這就是熏習說的一種。其實,二世無的學派,都有這個見解。
   攝識,是不相應行所攝的「變異之用」。它是識上的變異之用,還是後念的變用,能含攝前念變用的變異之用。它是變異之用,是能含攝的,是識上的,所以叫攝識;但它並不就是識。三界一切都在變化,這必有變化的力用(種子)。這攝用,不但可以暫時潛在而不致立刻生起變化,在前後的演變中,還能攝取前前的變用。這識上不相應行的能攝前前的變用,豈不等於隨逐心識的種子嗎?它比正量部的不失法,更要接近唯識學的種子說。從攝識的「識」字去看,它比一分經部的種依六處說,還要接近唯識得多。
   第四項 經量部的種習
   一、種子說的成立 各派都有種子思想,但特別發揮而貢獻更大的,自然要算經部。經部從說一切有部流出,最初建立一味蘊,作為生起五蘊的所依,可說是種子說的胚胎。譬喻尊者,開始使它超出三世實有論,接受過未無體說。後來受著各派思想的激發,才建立起種子說。最引發種子思想的,要算潛在的煩惱與潛存的業力。心不相應行的隨眠、不失法、攝識、無作業,還有無表色,也都是向種子思想前進的。經部師也是從業力潛在的思想,慢慢的走上種子論。『婆沙論』中的譬喻師,還沒有明確的種子說。『婆沙』集成以後出世的龍樹菩薩,在『中觀論』裏,才開始敘到業種相續說。種子說的成立,大概在『婆沙』與『中論』的著作之間。『中論』「觀業品」說:
   「如芽等相續,皆從種子生,從是而生果,離種無相續。從種有相續,從相續有果,先種後有果,不斷亦不常。如是從初心,心法相續生,從是而有果,離心無相續。從心有相續,從相續有果,先業後有果,不斷亦不常」。
   業是過去了,但還能感果;為解決這因果不相及而能成為因果的現象,才採用了種子生果的比喻。在比喻與合法裏,都有三事:
  種子─────
  根芽等相續── 心心相續
  果────── 愛非愛果
   業雖然過去,但因造業的心(思),接著有其他的心心所法相續生起,到後來引起了異熟果,這叫從業感果。『順正理論』(卷三十四)所說的,更要明白:
   「譬喻宗說:如外種果感赴理成,如是應知業果感赴。謂如外種由遇別緣,為親傳因,感果已滅,由此後位,遂起根、芽、莖、枝、葉等諸異相法,體雖不住而相續轉。於最後位,複遇別緣,方能為因生於自果。如是諸業于相續中,為親傳因,感果已滅,由此于後自相續中,有分位別異相法起,體雖不住而相續轉。於最後位,複遇別緣,方能為因生於自果。……如是諸業,亦非親為因,令自果生,然由輾轉力」。
   它見到從種生果的現象,悟出了相續傳生的道理。身、口、意三業,都是刹那過去,過去雖是滅無,但還有感果的功能。這能力,是必有,卻難於捉摸的。業在滅時,親生後念的相續心,而給以感果的可能性。這樣輾轉傳生下去,遇了外緣,才生起愛非愛的異熟果。約輾轉傳生的意義,說業能感果。像有一杯毒乳,從乳演變到醒醐,雖毒乳的形色、味,都已不在,但還有毒性存在。醍醐殺人,也可以說乳毒殺人。心心不斷的相續,成了前業後果的橋樑。這輾轉傳生感果的能力,是潛在的,它是從業引起的,通過相續,達到感果的階段。
   這業力相續的思想,還不全同後代的種子說。它不但不能同時有果,也不是無間生果,它要經過相續傳生才能生果。世親和上座它們的種子與隨界,已不是如種生果的種子,是說那相續中潛在的能力。後代唯識學上的種子說,顯然是根據這如種相續生果的理論而演化成的。
   二、種子的異名 在『順正理論』卷十二、卷三十四、卷五十一,說到諸師各取種子的某一點,而建立了種子、隨界(舊隨界)、增長、不失(不失法)、熏習(習氣)、功能、意行等種種不同的名字。不失與增長,眾賢雖把它看成經部種子的異名,但依『成業論』的解說,不失是不相應行所攝的別法,依佛說「諸業不失」而建立的。增長,雖不知它的派別,它依佛說的「福業增長」而建立,這是可以推想而知的。功能,是能生的力用,世親與上座都採用它。但依「諸師隨義差別」看來,似乎也有專用功能一名的學者,像上座的專用隨界一樣。意行,也是種子的異名,意義不大明白,或許是隨意識而流行。習氣,已經從煩惱余習的本義,演變成種子的異名了。世親與上座,雖沒有專用它,大德雖還把習氣解說做煩惱所引。但『順正理論』(卷三十四),已說譬喻宗有習氣(卷三十四說習氣不說熏習,卷十四與五十一,說熏習不說習氣,可知這兩個名詞是一系的)論者。『順正理論』(卷十四),眾賢在抨擊『俱舍論』主時,曾說「又如所執,於後心中前心差別所引習氣,此不可說異於前心」,可見世親論師也曾用「習氣」。習氣是熏習的餘氣,不再單是煩惱氣分了。種子,是『俱舍論』主所常用的,它繼承古師種子相續生果的思想。它比上座的「舊隨界」,要通俗些,經上「心種」、「識種」、「五種子」的證據也不少。它在唯識學的能力論裏,是勝利者,像細心中的阿賴耶識一樣。
   最有意義的,要算上座的舊隨界。眾賢雖批評它:「又隨界言,非聖教說,但上座等擅立此名」(見『順正理論』卷十五);但它的含義,比種子要豐富得多。「舊」,表示這引生後果的功能性,不是生果時新起的。但這是說久久熏習輾轉傳來,不像本有論者的本有。(『演秘』卷三,說是「新舊師別,舊名隨界」,不免望文生義。)「隨」呢,它引經證說(見『順正理論』卷十八):
   「如是補特伽羅,善法隱沒,惡法出現,有隨俱行善根未斷」。
   這正與隨眠的隨相同,都是潛在而隨逐的。善心現行時,可以有欲貪等的隨眠;惡法出現時,也有隨俱行的善根。「界」,才是正面說明這能生後果的功能性。界,在佛經上,有重要的地位,像十八界、六界。『雜阿含經』有「界誦」;『中阿含』有「多界經」;十力中有種種界智力。界是什麼意義?『俱舍』、『順正理論』,都解說做「種族」、「種類」。『俱舍論』(卷一)說:
   「如一山中有多銅鐵金銀等族,說名多界。如是一身或一相續,有十八類諸法種族,名十八界。此中種族,是生本義」。
   界是生本義,也就是因義,本是佛教界共有的解說。上座他們就把熏習所成,能生後果的因性叫做界。又像『順正理論』(卷七十五)說:
   「若如實知諸有情類前際無始數習所成志性、隨眠,及諸法性種種差別,無礙智,名種種界智力」。
   這志性、隨眠、法性,是界的異名,是一切眾生無始以來數習所成的。『順正理論』主的目的,雖在說它的種種差別,但界有無始以來數習所成的意義,也是有部共許的。依唯識學的見地來說,這舊隨界與「無始以來界」有關。界是各各類別的,又是能生自果的,與礦「藏」有相同的意義。簡單說,界是種義;分析起來,就有能生,與類別共聚的意義。把它與「舊」、「隨」總合起來,確乎能表達種子說各方面的性質。
   三、種子的體相 種子是能生後果的功能,是微細難見的,所以上座說「此舊隨界體不可說」(見『順正理論』卷十八);「然其自體不可記別」(見論卷四十五)。它的性質,只能從它的前因、後果,與潛伏流行的所依中表顯出來。上座的解說,像『順正理論』(卷十八)說:
   「是種種法所熏成界以為其相。……但可說言是業煩惱所熏」。
   隨界是從業煩惱熏習而來。但怎樣熏習,還欠缺明確的記述。『順正理論』又說:
   「即諸有情相續輾轉能為因性」。
   「而自相續輾轉相仍猶為因性」。
   「能為因性」,是界的作用。它之所以能為因性,是需要輾轉。雖可說界也是相續輾轉的,但我們應該注意!刹那過去了的東西,它怎能引起很久以後的果報?雖可以想像它的潛在,但它是微細到不可捉摸的。它潛在那裏呢?於是指出那顯而易見的「相續輾轉」,或「輾轉相仍」,像根莖葉一樣,使它成為前因後果的連索。這本是譬喻者的共義,「根芽枝葉莖等諸異相法,體雖不住而相續轉」,是輾轉相續的注腳。見所依的輾轉相續,可以想像隨界的隨逐而轉。目的在說明能為因性的相續,但沒法作正面的解說,只能在顯而易見的相續輾轉中說。這個說明能為因性的妙方便,後代的唯識學者,雖大談種子,反而有些隔膜了。
   世親論師對種子的定義,像『俱舍論』說:
   「此中何法名為種子?謂名與色於生自果所有功能」(卷四)
   「何等名為煩惱種子?謂自體上差別功能」(卷十九)。
   『順正理論』敍述論主的意見,也說:
   「即後心上功能差別,說為種子」(卷十二)。
   「于相續中,惑所引功能方名惑種」(卷六十八)。
   種子是功能,是功能差別,這相當於上座的能為因性。能生自果的功能,是前念熏習所引起的;引生了功能以後,輾轉傳來。說明它的冥傳相寫,論主常用「相續、輾轉、差別」去表示它;也有用「輾轉鄰近功能差別」的。這比上座的輾轉相續,要進步些。『俱舍論』說:
   「此中何法名為種子?謂名與色,於生自果所有輾轉鄰近功能,此由相續轉變差別」(卷四)。「從業相續轉變差別生」(卷三十)。
   相續、轉變、差別,論主自有解說,像『俱舍論』說:
   「何名轉變?謂相續中前後異性。何名相續?謂因果性三世諸行。何名差別?謂有無間生果功能」(卷四)。
   「謂業為先,後色心起,中無間斷,名為相續。即此相續,後後刹那異前前生,名為轉變。于最後時有勝功能,無間生果,勝餘轉變,故名差別(卷三十)(『順正理論』卷五十一大同)。
   論主的意見,我們只要回憶譬喻者建立種子相續生果的思想,就可以明白。有人專在潛能的見解上去解說,反而難得明瞭。不論是「後色心起」,或是「因果性三世諸行」,都是說那顯而易見的所依相續,像根、芽、莖的相續一樣。這相續的色心,從前前引生,所以是果;它能引生後後,所以是因;前後遷流,所以叫諸行;這遷流是刹那刹那中間沒有間距的,所以叫相續。這相續的諸行,後後的不同前前,像莖不同芽,花又不同莖。『順正理論』(卷三十四)的「由此于後自相續中有分位別異相法起」,說得再明白不過。我們要注意!所依的相續,不是一味的,有種種的差別,這叫相續的轉變。轉變到最後,有無間生果的功能現起,像臨命終時現起明瞭的,或重、或近起、或數習的熏習。這無間生果的功能,非常強盛,比以前潛伏不同,所以叫差別。差別,依真諦譯,有殊勝的意義,就是論上說的功力勝前的勝功能。功能,從前心引起以來,在相續輾轉的所依中潛流,到最後才顯現出來,這已到感果的前一念了。「鄰近功能」的鄰近,是快要鄰近生果的階段。相續、轉變、差別與鄰近,應該這樣解說!
   相續轉變的所依,本是功能性潛渡的連索。所依既然相續轉變,潛流的功能,也在相續轉變,這是可以不言而喻的。不過,先軌范師的「思所熏習微細相續漸漸轉變差別而生」,已經是專依種子而解說的了。
   四、受熏與所依 能為因性的功能,是熏習所成的,在所依的相續轉變中潛流的,這自然要討論到受熏與所依。『攝論無性釋』(卷二)說:
   「且有爾所熏習異計,或說六識輾轉相熏,或說前念熏於後念,或說熏識刹那種類。……若言依上種類句義,六種轉識或二刹那同一識類,或刹那類無有差別;由異品故,或即彼識或彼刹那有熏習相」。
   『成唯識論』(卷三)所遮破的受熏異計很多:
  ┌─ 六識受熏
  五蘊受熏─┼─ 色不相應受熏
  └─ 心所受熏
  識類受熏
 識事識類前後受「互」熏
   單拿經部來說,『成唯識論演秘』(卷三)就說有四計:
   「經部師計,總有四類:一、本經部計內六根是所熏性;……二、六識輾轉而互相熏;三、前念熏後;四、類受熏」。
   『演秘』所說的,就是在無性三說上再加一個六處受熏。現在先從無性的三說說起。這三說,都是建立在六識受熏上的。第一、六識輾轉相熏,『演秘』雖說它是經部的見解,但經部是不許六識俱時的。無性把「三差別相違」,解說為同時受熏,根本還成問題。第二、前念熏習後念,是譬喻宗的本義。它不許有俱時因果,俱有就不能相熏,與唯識瑜伽派不同。那末,前念熏習後念,是它必然的主張。第三、是熏識刹那種類,這又有識類與刹那類二計。識類,依前人的見解,是在前識、後識之上,假立一一味無別的類性。前心後心不同時,怎能成為熏習?所以建立一貫通前後的假類;是同類,所以就不妨受熏。
   無性的三說,在無性、護法的時代,經部師或許有這許多異見,但在無著、世親論師時,這只是同一的六識受熏。無性的三說,是依『攝論』的一頌而來,『攝論』(卷上)說:
   「六識無相應,三差別相違,二念不俱有,類例余成失」。
   無著論師的本義,我們當然不能穿鑿,但依世親論師的解說,還可以明白。『世親釋論』(卷二)說:
   「六識無相應者,謂彼諸識有動轉故。三差別相違者,謂彼諸識別別所依,別別所緣,別別作意;複有餘義,別別行相一一轉故。譬喻論師欲令前念熏於後念,為遮彼故,說言二念不得俱有,無二刹那一時而有俱生俱滅熏習住故。若謂此識種類如是,雖不相應,然同識類亦得相熏。如是例余應成過失。……識亦應爾,雖同識法,何得相熏」?
   『攝論』敍述了種子六義,所熏四義,證實了唯有阿賴耶識才是受熏者。接著說「六識無相應」一頌,遮破六識的不能受熏。「六識無相應」,『釋論』解說做「謂彼諸識有動轉故」。意思說:六識是忽有、忽無、忽善、忽惡的,欠缺了四義中的「堅」義,所以不能受熏。「三差別相違」,『世親釋論』並沒有說它破同時輾轉相熏;不過從六識的所依根、所緣境、作意三種差別,說明六識間彼此相違;相違,所以不能成為受熏者。這不但不是說因「三差別相違」而不能俱時受熏,也不是說因相違而前識不能熏後識。依『攝論』的意思,不論是所依、所緣、作意,或者行相,都要一味相續的,才有受熏持種的能力,這只有賴耶。六識在相續中,忽而眼識,忽而耳識,根、境、作意都不是一味的,彼此相乖,這怎能成為受熏者呢?『成唯識論』的「根、境、作意、善等類別,易脫起故」,就是這個思想。但無性見了下文的前後相熏,望文生義的說:
   「若六轉識定俱有者,不應所緣、所依、作意三種各別。以各別故,六種轉識不定俱生。不俱生故,無定相應。無相應故,何有所熏能熏之義」?
   他從六識根、境、作意差別的理由,證明六識不一定俱有。既不定俱有,就沒有相應的意義,因此也不成能熏所熏了。窺基不滿意他的見解,所以有「第八六識,根等許別,行相亦異,又無同喻,非極成因」。所以他又提出「今釋但遮六識體非受熏,……非識恒起,故無熏習,不同無性」,這是窺基的卓見。但它卻把世親、無性的意見,同樣看待,不知世親論師根本沒有這樣的見解。
   假使參考有部對經部熏習說的批評,這「三差別相違」的本義,更會明白些。『順正理論』卷五十一,經部師建立它的「且業為先,心後續起」。眾賢也用「以業與心有差別故」,與從前業後心的體、類、因三種差別來攻訐,並沒有破它的俱時而有。這雖是旁證,也可以知道不是難它的俱有相熏了。
   「六識無相應,三差別相違」,是總破六識不能受熏。不論那一派,只要主張六識受熏,就在所破之內。「二念不俱有」,才別破經部譬喻師。理由很簡單,前後不能同時有,就沒有能熏所熏的熏習義。不過,經部師是不承認被破的。「類例余成失」的「類」,在譬喻者的本意,只是一種解說。它以為前識後識同是識,惟其同是識類,所以雖有前後,還是可以相熏。它以「類」說明前念熏後念的可能,並不是與前念熏後不同而另成一派。我們看看『順正理論』對這個問題的討論。卷十八中,眾賢難破上座的後念六處受熏說,是:
   「若此後時相續六處能感果者,與(前念)業、煩惱都不相應,如何熏彼可成隨界」?
   這正是從它的前後不俱,難它不能受熏。上座的解說是:
   「豈不因果有相應義,與彼相同,令成緣故」。
   它的「相同」,就是『攝論』的「類」,與「然同識類亦得相熏」。眾賢的批評,先解說「相同」的意義,是「此相與彼相同」,然後用「與彼後時相續六處性類各別」,與「彼相亦無,何有相同」的理由來破它。並沒有把它的「相同」,看成一個抽象而別體的東西。上座用「相同」來解說,也沒有分為兩派。我們轉回來看世親論師的見解,它的「若謂此識種類如是,雖不相應,然同識類,亦得相熏」,也只是說前識後識同是識,彼此是同類,所以不妨受熏。世親論師也不過難它色根與色根是同類,也應該相熏!結論還是雖然同樣是識法,又如何可以相熏?依舊免不了二念不俱的過失。後人解說做另一派,說它建立了類性為受熏者。這類性,還有什麼「識類」與「刹那類」,受熏還有什麼「識熏類」、「類熏識」、「類熏類」。經部師的熏習,成為四計、五計,或者還不止。事實上,經部師的受熏與種子的所依,只有三大派:一、六識受熏,二、六處受熏,三、細心受熏。
   在種子說的成立裏,引證『中觀論』、『順正理論』,都可以證明譬喻者的本義,受熏與種子的所依,是建立在心心所上的。它主張「離思無異熟因,離受無異熟果」。異熟因果是心法,那它的業種相續說,以心為受熏及(業所引起的因性的)所依,是當然的。『順正理論』卷三十四,也說它的「內法相續,謂前後心恒無間斷」。同時,它又是有心無所論者,心心相續,就等於心心所法相續;所以青目說它「初心起罪福,……餘心心數法相續生」。
   這個思想,在『俱舍』、『順正理』時代,還在流行。在『俱舍』與『順正理論』中,凡是上座與世親論師的色心相續,在眾賢引述的時侯,總是把它改為心心相續。『俱舍論』(卷四),一再說「所依身」,「謂名與色」;「何名相續,謂因果性三世諸行」,這都不是偏於心法的。但『順正理論』卷十二,雖也在說「名色者何?謂即五蘊」,但又假作世親論師的口吻說:「天愛!非汝解種子性;前心俱生思差別故,後心功能差別而起」,它立刻把種子從五蘊轉到心法上。它在批評上座的隨界時,上座明說「是業煩惱所熏六處」,但一轉也就轉到「如何可執言一心具有種種界熏習」?最明白的,像:
   「謂業為先,後色心起中無間斷,名為相續」(『俱舍論』卷三十)。「經主於此作如是言:……業相續者,謂業為先,後後刹那心相續起」(『順正理論』卷五十一)。「經主於此作如是言:……思業為先,後後心生,說名相續」(『順正理論』卷三十五)。
   這把「色心」轉變為「心心」,決不是偶然的失誤。心心相續受熏,是譬喻者的本義,當時還流行;所以眾賢總是把「色心」轉到「心心」上去。
   上座主張「六處受熏」,上面已一再說過。『俱舍論』主繼承先軌范師的見解,也說「名色」或「根身及心」受熏。這六處受熏的思想,是後起的。上座還保持滅定有心的傳統思想,先軌范師已接受有部的「無色界無色,無心定無心」的見地。因之,它比上座它們,離譬喻者的本義更遠了。上座,好像已放棄譬喻者無色界有色的思想;那無色界中的有情,一切種子只是隨逐意處。它的六處受熏及作所依說,並不能徹底。先軌范師更放棄了無心定有心的見解,那它的六處受熏,是更難了。於是乎它想出了色心互為種子說,像『俱舍論』(卷五)說:
   「故彼先代諸軌范師,鹹言二法互為種子;二法者謂心、有根身」。
   『成業論』也說:
   「有作是說:依附色根種子力故,後心還起。以能生心心所種子,依二相續,謂心相續,色根相續」。
   敍述得更為詳細的,像『瑜伽師地論』(卷五十一)說:
   「雲何因緣?謂諸色根根依及識,此二略說能持一切諸法種子。隨逐色根,有諸色根種子及餘色法種子,一切心心所等種子。若隨逐識,有一切識種子,及餘無色法種子,諸色根種子,所餘色法種子」。
  略纂說這是「隨順理門經部師義」。它建立了一切種子隨逐色根及心的思想;在平時,當然是六處受熏持種,在無色界與無心定,也不妨五色處與意處受熏,及作種子的所依,不致於再有種子無依之感了。
   世親論師在『成業論』裏,接受一類經為量者的見解,放棄了色心互持種子說,唱道細心相續,作為受熏及所依處。這一類經量,達到了大小的交界點。瑜伽派的唯識學,也是從這個思想體系下出來的。先軌范師的無色界無色,無心定無心,是經部而有部化的。像『俱舍論』,大家都說它取經部義以補有部的不足;在另一觀點上看,這是經部的曇化,從以經為量,走上法門分別的曇門。在這個基礎上,再接受大眾、分別說系的細心說,就到了一類經量者的階段。
   五、新熏與本有 種子從何而來?經部的本義,是熏習而成的;上座與『俱舍論』主都這樣說。在這個見解上,習氣與種子沒有多大分別,不過種子是說它的生果功能性,習氣(熏習)是說從它引發而來。但一類經量的見解,就不同,像『成業論』說:
   「即前所說異熟果識,攝藏種種諸法種子。餘識及俱有法善不善性數熏發時,隨其所應種力增盛,由此相續轉變差別;隨種力熟,隨遇助緣,便感當來愛非愛果。依如是義,有說頌言:心與無邊種,俱相續恒流,遇各別熏緣,心種便增盛。種力漸次熟,緣合時與果,如染枸櫞花,果時瓤色赤」。
   熏,並不是熏成種子,是熏發種子使它的力量強化。心中攝藏的種子,經過六識及俱有法或善或惡的熏發,它就力量增盛起來。強盛到快要成熟時,再加以現緣的助力,就會感果,這是很明白的種子本有論。依它,種子等於唯識學上的等流因,熏發是異熟因。可以說一切種子是本有的,業力熏發是始有的。瑜伽本地分的思想,正是這樣。
   一類經量的種子本有論,就是經部的曇化。依有部的見解,一切法,未來世中早已存在,因緣,只是引發它來現在。這種子本有論者,也想像一切法的種子早已存在,在相續中潛流。不過有部的未來法,從現在流入過去以後,再不能轉到現在。這種子本有論,種子生果以後,還是存在;(在現在)遇到熏發,它還可以生果,這只是三世有與二世無的不同罷了。在此經部、有部融合的基礎上,接受大乘思想,從小有到大有,漸漸的發展起來,在西元五、六世紀,幾乎成為大乘佛教的領導者,這不能不使人驚歎它的偉大了!
   六、種子的起滅 起滅,不是說刹那生滅,是說功能的發生與消失。譬喻者的種子說,本出發於業力熏習說;處處說善不善性的熏發,引起後後的異熟果。這善惡的種子,由善惡熏習而來,像『順正理論』(卷十二)說:
   「此中意說不善心中,由善所引功能以為種子,從此無間善法得生。善心中不善所引功能以為種子,從此無間不善法得生」。
   善不善種是由善不善所引起的,它能引生善不善果。無記種是否是無記所引的功能呢?依經部師善惡業感異熟果的見解,主張善不善為因緣而生無記。這善不善所引的功能,既能引生自果,又能生無記;這都是因緣,也是異熟因果。眾賢曾這樣的詰問它:
   「若上座許唯自相續生起決定得為因緣,雲何複許善不善法為因緣生無記異熟?非善不善隨界為因可生無記,相續異故」。
   『順正理論』雖說「若謂無記熏善不善故,善不善為無記因」,但這是否上座的意見,還是眾賢的假敘,也不能判明。就是善不善思所引起的功能,可為生起無記的因緣,但無記色法又從何種功能生起呢?這是相當困難的。這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改造有部的思想,承認三性諸法種子的本有,與業力熏發而感異熟果。二、擴大熏習的界限,不單是善惡思心所能熏。後代的唯識學者,都曾走過這兩條路,或者還折衷過;但到極盡思辨的護法唯識,還不免有困難存在。
   論到它的消失,『俱舍論』(卷三十)有這樣的話:
   「於此義中有差別者,異熟因所引與異熟果功能,與異熟果已,即便謝滅。同類因所引與等流果功能,若染汙者,對治起時即便謝滅。不染汙者,般涅盤時方永謝滅」。
   這已許可一切諸法的種子,都由熏習而來。它的異熟因感果就消失,等流因要到對治或涅盤;這和攝論的有受盡相、無受盡相相同,它是擴大熏習的範圍了。
   七、種子的微妙 種子是能生諸法的功能,它是存在的,有作用的,它在五蘊中屬於那一蘊呢?隨眠、攝識、不失法、增長、無作業,這些具有種子意味的東西,一般都把它歸納在心不相應的行蘊裏。經部學者覺得不大妥當,於是乎上座說(見『順正理論』卷四十五):
   「隨眠以何為體?若彼隨眠,以彼為體,是隨眠法功能性故。或此通用四蘊為性,功能隨逐心心所故。此相應性,亦不相應」。
   他說隨眠的自體,就是欲貪等,就是心心所,所以是相應的;但並沒有心心所的作用,所以又不相應。『俱舍論』主的見解,多少不同些,『俱舍論』(卷十九)說:
   「然隨眠體非心相應非心不相應,無別物故。煩惱睡位,說名隨眠;於覺位中即名纏故」。
   這只是言語的變化,其實還是一個意思。種子與所依相續,是沒有別體的,可也不能說完全相同,這叫不一不異,像『順正理論』說:
   「功能差別,與善不善心為有別體,為無別體?此無別體」(卷十二)。「於後心中,前心差別所熏習氣,此不可說異於後心」(卷十四)。
   『瑜伽論』卷五十二,隨順經部的思想,說得更為明白:
   「非析諸行(因果性三世諸行)別有實物,名為種子,亦非餘處。然即諸行如是種性,如是等生,如是安布,名為種子,亦名為果」。
   這到賴耶攝藏諸法種子的思想裏,就成為賴耶與種子的不一異了。薩婆多部只許法體與作用的非一非異,卻不能同情經部的見解,它要從假實的觀點來批評:「非舊隨界可說猶如補特伽羅,瓶等假有,亦非實有如色等法,是故不應執此為有」。它還可以從總別的見地來攻難:「若言是總,種體應假,假為實因不應正理。若言是別,如何可執無記色種為善不善無記生因」?假使說種子在一心中,那就要問:「又于一念一心體中,無有細分,如何能牽愛及非愛俱相違果」?
   或者說「一心具有種種界熏習,一心多界理不成故」。這當然是有部學者的意見,種子論者老實可以斥責它的不懂得微妙。不知道這邊看不妨是無記,是一味,那邊看又不妨是善惡,是種種。它無別物,不妨說假有;它有作用,不妨說是實有。總之,種子是非常微妙的。微妙,一切問題,都得到圓滿解決!
   種子論者,雖懂得這巧妙的解說,但它思想的本質,總覺得要有些實在才有作用。它建立自己的種子論,可以微妙解決,但對於別人,卻未便如此侗。『俱舍論』主,對犢子系的不可說我,非要它說出個究竟,到底是假、是實。護法也要責問識類,你到底是假、是實,是善惡,還是無記。在我看來,微妙的,也就是困難的,在思想上覺得非有些實在性不可的學者,它們的困難,可說無法解除;除非它困難慣了,不再覺得它自己的困難。假使不理解這點,那你就不能理會『中觀論』破斥種子的頌文:
   「若如汝分別,其過則甚多;是故汝所說,於義則不然」。
   第五節 無漏種子
   第一項 有部的解說
   一切法從因緣生,無漏聖道自也不能例外。無漏,要見道(或得正性決定)才能現起,以前的凡夫身中有沒有生它的功能性呢?這就觸及無漏種子問題。
   有部的見解,因緣生,並不是說新生某一法體,不過從緣使法體生起作用。見道以前還沒有無漏現行過,所以初念的無漏法,是沒有同類因的。但它還有俱有因、相應因,所以就是初刹那的無漏法,也是有因緣的。這樣的因緣論,與種子無關。種子,是親生自果的功能,在有部的思想上,可說沒有這個東西。但有部未來中的一切法,本是從現在而推論到未生前的存在。它雖沒有像過未無體論者,把這現起前的存在攝屬在現在,把它看作潛在的流行,但也確是本有種子的另一姿態。所以從有部流出的經量本計,與經部反流與有部合化的思想,都會表現出無漏種子本有的見解來。
   第二項 經部的解說
   一、說轉的聖法 初從有部流出的經部,就是說轉部,它是有本有無漏種子思想的。『異部宗輪論』說:
   「異生位中亦有聖法」。
   這聖法,窺基解說做「即無漏種法爾成就」。在凡夫身中的聖法,當然不會生起現行,必然是潛在的,被隱覆的。不論它的名稱如何,意義如何,它有無漏種子的性能,這是不會錯的。
   二、經部的淨界與無漏種 從『順正理論』去看,後期的經部師,主張無漏種子本有,但這無漏種子的本身,卻是有漏的。譬喻者,不許有同時因果的俱有因。因此,有部不立本有無漏種,還可以說有因緣,經部不立本有無漏種,就有無漏無因的困難了。『順正理論』卷十五,批評經部的不立俱有因時,就談到它的淨界本有。淨界是本有的,但要相續轉變,有其他的助緣,才能生起無漏。眾賢的難問,雖也說「若是無漏,……若言故少」,但只是雙關徵詰,不是譬喻者承認淨界本是無漏的。『順正理論』(卷六十八)說:
   「然彼論說:此心心所雖為無漏種,而體非無漏,猶如木等非火等性。謂如世間木為火種,地為金種,而不可說木是火性,地是金性。如是異生心及心所,雖是無漏種,而體非無漏……,又彼部論言:鑽前無熱,故謂所鑽木未被鑽時,熱猶未有,故知木內未被鑽位無火極微。……許無漏法用有漏法為能生因,於教及理俱無違害」。
   我們要知道:佛法內有兩個思想:一、一法的生起,雖需要種種的條件,但它不是假合的,有它的自性;在它未生以前,已經具體而微的存在。假使沒有這自性親因,雖有其他的助緣,也不能生起。二、認為某一法的生起,需要種種的因緣,離因緣即失其存在。因緣有親有疏,但親疏只是必要與不必要的問題,就是主要條件,也不必是一個。這兩個思想對立著。經部雖不是徹底的,但它的本有無漏種子,是屬於後一系的。
   有漏、無漏,在有部看來,是劃然兩截的。說有漏心心所法,可以作為無漏的能生因,當然不能同意。經部師覺得因中不必有果,有漏位上不必有無漏的無漏種子,像木中不必有火極微一樣。因緣和合時,就可以從有漏的心心所生起無漏。但經部的思想,不能說沒有困難:它是新熏論者,承認有漏種子,是有漏善惡所引起的能為因性;無漏種子,卻不是無漏所引起的功能。在它的種子定義上,有著絕大的破綻。
   三、大德的白法習氣 大德邏摩的白法習氣說,可說是彌補經部無漏種子的缺陷的,『順正理論』(卷二十八)說:
   「大德邏摩作如是說:……世尊昔在菩薩位中,三無數劫修加行時,雖有煩惱而能漸除煩惱,所引不染習氣,白法習氣,漸令增長。後於永斷諸漏得時,前諸習氣有滅不滅。以于長時修加行故,證得無上諸漏永盡,然佛猶有白法習氣,言習氣有滅不滅故」。
   三無數劫,是菩薩修行的時間,這都是有漏的。但在這個時期,卻能漸漸的熏成白法習氣。習氣在經部,早已與熏習、種子打成一片。這白法習氣,也就是淨界或無漏種。它雖是有漏善熏習所引起的,卻能成佛而不滅。雖不能判明它是有漏還是無漏,雖不知是否大德的創說,但它確是給新熏無漏種子一個暗示,『瑜伽抉擇分』與『攝大乘論』的有漏聞熏,成為生起無漏現行的因緣,不能說與這個思想沒有關係吧!
   第三項 大眾分別說系的解說
   『成唯識論』(卷二)說:
   「分別論者雖作是說:心性本淨,客塵煩惱所染汙故,名為雜染。離煩惱時,轉成無漏,故無漏法非無因生」。
   必性本淨論者的淨性,上面已一再說過。它在心心相續中,指出這明瞭覺知性是本淨的。有漏、無漏,只是有無煩惱、隨眠隱覆的不同。有漏位的心識,它雖沒有給予無漏種子的名稱,但「無漏法非無因生」,也早就適合無漏種的條件了。它與經部同樣的以有漏心為無漏因,經部或者還是受了分別說系的影響。經部沒有指出貫通有漏無漏的覺性,似乎還不及大眾分別說系透徹。
 第四章 無境論探源
   唯識,有認識論上的唯識,有本體論上的唯識。我們所認識的一切,即是識的影像,這是認識論上的唯識。至於字宙人生的本體,是否唯識,卻還有問題。有人雖主張認識中的一切,只是主觀心識的影像,但對認識背後的東西,卻以為是不可知,或者以為是有心有物的。假使說心是萬有的本體,一切從此出,又歸結到這裏,那就是本體論上的唯識了。這本體論的唯識,在認識上,卻不妨成立客觀的世界。佛教的唯識,當然是出發於認識論,又達到本體論的。到了本體的唯識論,又覺得所認識的有它相對的客觀性,這才又轉到認識論上不離識的唯識了。部派佛教裏,沒有本體論上的唯識學,認識上的唯識無境,卻已相當的完成。
   唯識思想的成熟,主要是佛弟子們依著止觀實踐,而獲得隨心自在的事實證明。理論上,從非斷非常的業感緣起的探討下,展開了細心、細蘊、真我的思想,能為因性的種習隨逐的思想。因大眾、分別說、譬喻師的建立業因業果在心心所法的關係,心與種習結成非一非異的融合,完成唯識思想的一面。
   任何學派,沒有不承認我們認識的不正確,沒有見到真理的全面,或者根本沒有認識。佛教的生死輪回,就是建立在一切錯誤中的根本錯誤上──無明。它障礙了真智的顯現,蒙蔽歪曲了事理的真相,使我們在虛妄的認識下,顛倒造業,流轉生死。所以要解脫生死,就要看透我們的根本妄執。在這點上著力,才能突破生死的索,得到解脫。要知道什麼是錯誤的認識,就要研究到我們究竟認識些什麼?這些不是真相,那真相又是什麼?在這樣的要求下,認識論就發達起來,引出了妄識亂現的思想,外境無實的思想,這又完成唯識學的另一面。等到這細心、種子,與無境的思想融合,唯識學也正式完成。
   我們有種種的錯誤認識,像無常計常,非我計我,無樂計樂,不淨計淨。一般人見到的快樂、清淨,在聖者看來,卻完全不然。不但凡聖的見解不同,就是凡夫,也是因人而不同的。物件好像共同,而引起的感情、觀念不同,這可以知道我們所認為如何如何,並不就是實在,是因能知的心情而轉移的。這樣,經部師就提出了「境不成實」的思想,如『大婆沙論』(卷五十六)說:
   「譬喻者說:能系結是實,所系境是假,補特伽羅亦假。……彼說有染與無染境,不決定故,知境非實。謂如有一端正女人,種種莊嚴來入眾會,有見起敬,有見起貪,有見起鎮,有見起嫉,有見起厭,有見起悲,有見生舍。應知此中子見起敬,諸耽欲者見而起貪,諸怨憎者見而起鎮,諸同夫者見而起嫉,諸有修習不淨觀者見而起厭,諸離欲仙見起悲憫……,諸阿羅漢見而生舍。由此故知境無實體」。
   犢子部主張境、結、補特伽羅都是真實的。有部雖說補特伽羅是假,境也還是真實的。它認為「由境界力令彼別故,……一聚中容有二境故」。它以為所見的境界,雖是不淨的,但它本身也含有少分淨相。依止這少分淨相,想為非常的清淨,因此起貪。倒想為非常清淨,確乎靠不住;但這所依的少分淨相,不能說不是真實。譬喻者的見解卻不然,境界的可意、不可意,因可意而生貪,不可意而生鎮,這要在某一有情的認識上才能成立,並不是離卻能知心,而有可意、不可意的決定境界。所以『順正理論』(卷五十三)中說:
   「譬喻部師作如是說:由分別力苦樂生故,知諸境界體不成實。以佛於彼摩建地迦契經中說:諸癩病者觸苦火時以為樂故。又說一色於一有情名可意境,非于餘故」。
   單是這樣,只能成立我們情緒上的苦、樂、愛、惡,是由心的分別力而生,不屬於外境的本身,與唯識無境的思想,相差還很遠。但它還有其他的見解,像『順正理論』(卷五十三)說:
   「又如淨穢不成實故,謂別生趣同分有情,於一事中取淨穢異。既淨穢相非定可得,故無成實淨穢二境」。
   有情因業力的關係,在某一趣內受生,或人、或天、或畜生、或餓鬼,因生趣的不同,所見的淨穢也有差別。像人見海水充滿、清淨;餓鬼卻見乾涸得一無所有,或者是膿血、火焰。這隨類所見的不同,不但是感情觀念的不同了。境不成實,更可以得一證明。後代的唯識家,常用「天見寶莊嚴,人見為清水,魚見為窟宅,鬼見為膿血」的一境四心,證明外境的無實,也只是「謂別生趣同分有情,於一事中取淨穢異」的見地。
   經部的上座,主張十二處是假有(大眾系的說假部,也有此主張),這更接近唯識了。『順正理論』(卷四)說:
   「此中上座作如是言:五識依緣俱非實有,極微一一不成所依所緣事故,眾微和合方成所依所緣事故,……故處是假」。
   它從五識的不能緣極微相,斷定一一極微的自體,沒有作五識的所緣用。不但一一沒有所緣用,就是眾微和合,眾微還是沒有作所緣的作用。與「如盲一一各住無見色用,眾盲和集見用亦無」一樣。這樣,五識所緣的境界,只是和合的假相,不是真實。五根極微,不論一一或是和集,也同樣的不能為五識的所依,五識是依根微和合的假用。十色處既然是假,法、意二處也不是成實,這是可以比類而知的,十二處是假,雖是說所依、所緣的無實,但所緣不但是五色處,與無為、受、想、行的別法處,它是可以總攝一切的,像『順正理論』(卷三)說:
   「又上座說:諸法無非意所行故,皆法處攝」。
   所緣的六處無實,實際上達到了凡是我們所認識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結論。真實的是什麼?是十八界。它在認識論上,可說是二元的。凡是有漏心所認識的一切,都是假的,不是法的實相;在我們所認識的假相背後,隱著真實的因果法相──十八界。這個見解,初期的瑜伽派,像本地分也還取同樣的見地。它建立了離言自性,假說自性。在世間所認為真實的假說自性背後,還有它所依的真實的離言自性。它要建立有宗,它認為沒有這離言的實性,無法建立因果緣起,它要反對徹底無自性的大乘。
   經部的所緣無實,與遍計所執的假說自性有關。經部師,怎樣從認識論的見地去解說所緣無實呢?拿眼識緣色來說:假使說眼識所顯現的青色,就是眼識直接的親緣到的外境,這除卻正量部的直取外境以外,小乘都是不承認的。見色的時侯,心上覺得它是什麼形相,是什麼名稱,這名、相,只是總名、總相,也可說是概念。總名、總相,不是青色的自體,它是無實的。這樣的見解,不但經部,有部也會承認。但依有部的見解:這總名與總相,是意識的境界,確不是色法的真相。眼識雖不能見一一極微的自相,但眼識上所顯現的色相,不論是極微的和合或和集,它總是從那一一極微來的。換句話說,意識上抽象的概念不是真實的色法,但依識上所顯現的青色,不能說不依客觀的青色而成立。眼識所見的青相,與色法的青相,是一致的。它的見解,青色是它自體是這樣的,不是因能緣的心識而是青是色的,所以它主張眼識能緣實境。但在經部看來,眼識並不能見到一一極微的自相,只見到和合的假相。這和合相,極微上是沒有的。所以眼識上所顯現的青相,不與外界存在的青色一致。因此,眼識不能緣實境。眼識雖緣不到色法的自相,但並不能說沒有青色。假使沒有超認識的青色,也不能依它而在眼識上顯現和合的青相。有部與經部的認識論,有著很大的差別。
   瑜伽派,認為凡是有漏心識所認識的,都是假說自性,都不能離卻名言相。像有部的客觀存在的青相,是必然要反對的。沒有名言識的力量,決不能知道它是青是色。它與經部一樣的,在假說自性的背後,建立離言自性。這一一法的依它離言自性,是必有的,不然就是惡取空。一切境界,都不離心識名言的勢力,這雖已達到了認識論上的唯識,但隱在認識背後的離言自性,經部說是十八界,瑜伽派也承認它是緣起因果,也不見得就是心罷!似乎也沒有充分理由,證實它就是虛妄分別的心心所。『真實義品』成立離言自性,引用小乘共許的教典,我不知它比經部高超了多少!
   在認識論上,達到境不成實的思想;在因果相續的緣起論上,達到了細心持種能生一切的見解。彼此結合起來,這依它離言自性,就是心中種子所變現的,它就是心,這是真實。等到攔入認識界,它就出現了別體能取所取的現象,這是不真實的。「實無外境,唯有內識」的唯識論,宣告成立。

唯識學探源   作者:印順

唯識學探源詳細目次
   唯識學探源………………………………………………太虛
   自序……………………………………………………1──5
   上編 原始佛教的唯識思想
   第一章 原始佛教思想概說…………………… 1──27
   第一節 原始佛教界說………………………………… 1
   第二節 原始佛教的根本思想………………………… 4
   第三節 緣起的解釋…………………………………… 9
   第一項 緣起支數的考察………………………………10
   第二項 五支說的解說…………………………………11
   第三項 十支說的解說…………………………………15
   第四項 十二支說的解說………………………………21
   第五項 諸說的融貫……………………………………23
   第二章 原始佛教所含蓄的唯識思想…………28──38
   第一節 唯識思想的幾個觀念…………………………28
   第二節 原始佛教與唯識思想…………………………32
   下編 部派佛教的唯識思想
   第一章 部派佛教概說…………………………39──47
   第一節 部派分裂的概況………………………………39
   第二節 部派思想的分化與趨勢………………………42
   第二章 本識論探源………………………… 48──124
   第一節 概說……………………………………………48
   第二節 犢子系與本識思想……………………………52
   第三節 說一切有系與本識思想…………………………59
   第一項 說轉部的勝義補特伽羅………………………59
   第二項 有部的假名我與犢子系不可說我的關係……60
   第三項 經部譬喻師的細心說…………………………68>
   甲  細心相續…………………………………………68
   乙  王所一體……………………………………………84
   第四節 分別說系與本識思想…………………………89
   第一項 分別說系心識論概說…………………………89
   第二項 一心相續………………………………………90
   第三項 心性本淨………………………………………93
   第四項 五法遍行與染俱意………………………… 106
   第五項 有分識……………………………………… 110
   第六項 細意識……………………………………… 116
   第五節 大眾系與本識思想………………………… 117
   第一項 大眾系的特色……………………………… 117
   第二項 遍依根身的細意識………………………… 118
   第三項 生起六識的根本識………………………… 121
   第三章 種習論探源…………………………125──199
   第一節 種習思想概說……………………………… 125
   第二節 微細潛在的煩惱…………………………… 128
   第一項 隨眠………………………………………… 128
   第二項 習氣………………………………………… 137
   第三項 阿賴耶……………………………………… 142
   第三節 業力的存在………………………………… 145
   第一項 概說………………………………………… 145
   第二項 各派對業力存在的異說…………………… 146
   第三項 結說………………………………………… 156
   第四節 有漏種子…………………………………… 158
   第一項 說轉部的一味蘊…………………………… 158
   第二項 化地部的窮生死蘊………………………… 162
   第三項 大眾部的攝識……………………………… 166
   第四項 經量部的種習……………………………… 168
   第五節 無漏種子…………………………………… 194
   第一項 有部的解說………………………………… 194
   第二項 經部的解說………………………………… 195
   第三項 大眾分別說系的解說……………………… 198
   第四章 無境論探源……………………………200──


備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