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日期:2013/03/07 02:14:07

《維摩經》疏所反映的智者大師的心靈哲學 七、三觀與四教

天臺智顗的心靈哲學

 

《維摩經》疏所反映的智者大師的心靈哲學

七、三觀與四教

吳汝鈞

  智顗判全體佛法為藏、通、別、圓四教。關於這判教,很多學者都有討論到。實際上,判教是智顗哲學的重點之一,特別是他的佛性思想,都可在這判斷中看到。他以為藏、通二教是不談佛性的;別、圓二教則盛言佛性,且將之等同于中道,於是有中道佛性一複合概念。藏、通二教都言空,以空來說真理,但體證的方式則不同。藏教是析假入空,要析離現象世界,才能證空。通都則是體假入空,不必析離現象世界,即就現象世界的原貌,便能體證其空性。別、圓二都則都以中道佛性為真理,但體認的方式不同。別都是曆別入中,要依階段,經歷劫修行,才能證入中道佛性。圓教則是圓頓入中,認為人可在頓然之間、一刹那之間,便能證得中道佛性。(54)

  判教是智顗後期的成熟思想,特別是在《維摩經》疏時期形成的。他的《四教義》,便是專門討論判教的著作。他詮釋《維摩經》,也處處指涉到藏、通、別、圓四教。他論三觀,或一心三觀,也常常配合著這四教來進行。我們在本文第五節也提到,他以別相三觀為屬別教的觀法,通相三觀與一心三觀則屬圓教的觀法。就這後兩種三觀來說,他以為通相三觀還有方便的意味,猶是權法,只有一心三觀才是究極的的圓實教法。

  智顗首先強調,四教的安排與分別,與一心三觀有密切的關係。即是說,四教分別依三觀而起,而這三觀是一心三觀,對一念無明心的觀法,可見出四教,即一念無明心自身,當下即涵有四教的內容。他說:

  一切萬法皆從心起。若心即是經,即諸法皆是經也。故華嚴經雲:欲知如來心,但觀眾生心。譬如一微塵中有三千大千世界經卷,無人知者。有人破此微塵,即見三千世界經卷。若破眾生一念無明心者,則一切諸佛所說之經,皆顯現也。若行人能用觀心尋讀心經,即見佛性,住大涅槃也,於一切頓,漸、秘密、不定諸經,皆得明瞭。所以者何?觀心生滅,見一切三藏教橫堅分明。觀心不生滅,見一切通教橫堅分明。觀心假名,見一切別教橫堅分明。觀心中道,見一切圓教橫堅分明。(55)

  這裡智顗從一念無明心具足諸法說起。一念無明心有如一微塵,其中有三千大千世界經卷,即涵有種種不同的存在。智顗更說若能破開這一念無明心,即能發現諸佛所說之經。這諸佛所說之經,亦可指四教而言,因四教在義理上雖各自不同,但它們的文獻根據,都具在於諸經中,沒有一教的說法能出於諸經之外。智顗更進一步說,這一念無明心猶如一心靈之經,即使是佛性、大涅槃這些清淨法,都可從這心靈之經開出。它不但涵藏藏、通、別、圓等化法四教,同時亦涵藏頓、漸、秘密、不定等化儀四教。

  這裡智顗更說一念無明心的不同狀態;生滅、不生滅、假名、中道,認為可分別開出藏、通、別、圓四教。這一念無明心的四種狀態,明顯地是關連著龍樹《中論》的三諦偈而提出的;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無),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56)這一念無明心的四種狀態,都是對心觀出來的。若能觀心的生滅的現象性,則能開出藏教,因藏教所關心的,是諸法的生滅的現象性格,而且它視這諸法的生滅,是實際的生、實際的滅,不是施設的生、施設的滅。這相應於三諦偈的第一句:眾因緣生法,因為眾生因緣生法正是以生滅為其現象層面的性格也。若能觀心的不生不滅的本質的性格,便能開出通教,因通教所重視的,是諸法的不生不滅的真如性、空寂性,這是通過對諸法的如幻如化性的滲透而直證得它們的空寂的本質的。這相應於三諦偈的第二句:我說即是空。若能觀心的假名性格,便能開出別教,因一念心的想法與活動,是多姿多采的、無一息暫停的,這正好相比於別教的菩薩的以救度眾生為念,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需要積累多姿多采的無量法門,隨機應變的運用它們。這相應於三諦偈的第三句;亦為是假名。若能觀心的實相,表面上是千變萬化、生生滅滅,卻又是當下寂然、如如不動。千變萬法、生生滅滅是假,當下寂然、如如不動是空,這樣,空中有假,假中有空,又不偏於空、假的任何一邊,這便是中道的境界。這相應於三諦偈的第四句:亦是中道義。

  以上是從觀心一面來看四教。另外,智顗又從三觀自身配合著四教真理的實踐方法來論四教。這三觀自身是從假入空觀、從空入假觀、中道第一義觀或中道正觀。四教的實踐方面則是:藏教是析假入空,通教是體假入空,別教是曆別入中,圓教是曆別入中,圓教是圓頓入中。智顗說:

  問曰:四教從何而起?答曰:今明四教,還從前所明三觀而起。為成三觀,初從假入空觀,具有析體拙巧二種入空不同。從析假入空,故有藏教起。從體假入空,故有通教起。若約第二從空入假之中,即有別教起。約第三一心中道正觀,即有圓教起。(57)

  智顗以為,從假入空觀開出兩種體證空理的方法,其一是析假入空,另一是體假入空。如上面所說,析假入空要析離現象諸法,析離到最後,發覺並沒有自性存在,因而證空。智顗以為這種方法迂回曲折,故稱之為拙。體假入空則不必析離現象諸法,即就現象諸法的現前狀態而證入其無自性空的本質方面去。智顗以為這種方法是巧。他便是這樣,以從假入空分別安頓了藏教與通教。至於從空入假觀,則是以空作為基礎,而進入假名的現象世界之中,以建立現象諸法,保留其多姿多采的多元性。智顗認為,這正好用來說別教。在修行方面,這是需要經過不同的階段,以次第進,是漸教形式。至於中道正觀,則正觀一念心,當下即能體現其即空即假中的性格,不偏不倚,其實踐方式是圓頓的,這正好用來說圓教。由此我們可以說,四教都是依三觀而起。

  在《四教義》,智顗綜合了以上所說的觀心具足諸法、三觀四教的體證真理的方法,就一心三觀來說四教,這個意思可說最為全面。我們這裡且引出這段文字,並加以解說,以結束全文。智顗說:

  第一約觀心明三藏教相者,即是觀一念因緣所生之心生滅相,析假入空。約此觀門,起一切三藏教也……二約觀心明通教者,觀心因緣所生一切法,心空則一切法空,是為體假入空。一切通教所明行位因果,皆從此起。三約觀心明別教者,即假名,具足一切恒沙佛法,依無明阿梨耶識,分別無量四諦。一切別教所明行位因果,皆從此起。四約觀心明圓教者,觀心因緣所生,具足一切十法界法,無所積聚,不縱不橫,不思議中道二諦之理。一切圓教所明行位因果,皆從此起。如輸王頂上明珠。是則四教皆從一念無明心起,即是破微塵出三千大千世界經卷之義也。(58)

 

  藏、通、別、圓四種教相都由觀心來闡明。首先,觀一念因緣所生的心,這心本身便念念生滅,是生滅的假法。由析離生滅的假法,而知一切假法畢竟是無自性,是空的。由此以成立藏教。其次,觀一念心所生的一切法,與心是同一性格,即是,心當體是空,一切法亦當體便是空。通教便是由當體證空這一實踐方法而證立的。其次,觀心由因緣所生,它自身即是假名,具足一切諸法,這一切諸法如恒河沙數般為無量無數。而菩薩為了化度眾生,亦需對無量無數的諸法有恰當的理解,掌握無量無數的法門,以方便地運用它們。依此實踐精神,即成立別教。最後,觀心由因緣所生,它自身即具足一切十法界的諸法,但又不積聚諸法,不執取諸法。這種觀心具足諸法,是超越時間與空間的,故為不縱不橫,是不可思議的中道境界。由此便成立圓教。綜言之,這四教都是從一念無明心說起,這一念心或是生滅的,或是空的,或是假名,或是具足一切諸法的中道境,若能這樣觀心,四教便能一一依次而生起。而由一念無明心為緣而生起四教,亦無異破一微塵而生出三千大千世界的經卷。四教的重點在修行,以成道得解脫,這亦是佛教經卷的密意也。

 

附注:

(1)佐藤哲英著《天臺大師の研究》,京都:百華苑,一九六一。

(2)日比宣正著《唐代天臺學研究》,東京:山喜房佛書林,一九七五。

(3)同上書。

(4)《唐代天臺學研究》

(5)新田雅章著《天臺實相論の研究》,京都:平樂寺書店,一九八一。

(6)《維摩經略疏》七,《大正藏》三八、六六四c。

(7)《四教義》八,《大正藏》三八·六六四c。

(8)《維摩經略疏》七,《大正藏》三八·六六九b。

(9)《維摩經略疏》二,《大正藏》三八·五八七b。

(10)《維摩經略疏》四,《大正藏》三八·六一三c。

(11)《維摩經略疏》四,《大正藏》三八·六一0b。

(12)《維摩經略疏》一,《大正藏》三八·五七七a~b。

(13)《維摩經略疏》一,《大正藏》三八·六五八c。

(14)《維摩經略疏》五,《大正藏》三八·六二四b。

(15)《維摩經略疏》一,《大正藏》三八·五六六c。

(16)《維摩經略疏》七,《大正藏》三八·六五九a。

(17)《維摩玄疏》二,《大正藏》三八·五二四c。

(18)《維摩經略疏》四,《大正藏》三八·六一0a。

(19)《維摩經略疏》一,《大正藏》三八·五八0b。

(20)《維摩經略疏》九,《大正藏》三八·六八六a。

(21)有關三因佛性,參看拙著《佛教思想大辭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一九九二。

(22)《維摩經玄疏》五,《大正藏》三八·五五三a~b。

(23)《大正藏》四六·五八五b。

(24)《大正藏》四六·五八七a。

(25)《大正藏》四六·五八六a~五八七a。

(26)《維摩玄疏》二,《大正藏》三八·五二八c~五二九a。相近似的文字,也可見於《三觀義》中,該處雲:“問曰:一人具十法界,次第經無量劫,雲何止在一念無明心內,不相妨礙耶?答曰:此經明不思議,須彌人芥子,不相妨礙。無情之物,尚得如此,況心神微妙!一念具足一切三世諸心諸法,何足致疑?……少時眠心,有無量夢事,無量夢事,而不礙一念眠心。一念眠心,能含無量劫事。無明一念具一切法,不相妨礙,亦複如是。而眠時謂無量別,覺已反觀,知止是一念眠心具無量心。今時人雖不夢裡見無量劫事,而亦倏忽見三數日事,見是無量夢事只是一念眠心之內,而不相妨。世間現見如此無明一念具一切法,不相妨礙,何所致疑?(《續藏》九九·八四a~b)。

(27)《維摩經玄疏》二,《大正藏》三八·五三0c。

(28)《維摩經玄疏》五,《大正藏》三八·五四九a~b。又在《維摩經略疏》一中,亦可見表示相近意思的較簡短的文字,參看《大正藏》三八·五六八c。

(29)參看筆者前文〈天臺三大部所反映的智者大師的心靈哲學〉第一節論心的幻化性格與造業問題。

(30)《四教義》一一,《大正藏》四六·七六三a。同樣文字又可見於《維摩經玄疏》四,《大正藏》三八·五四一a。

(31)關於以心來觀真理或諦之意,例子很多。以下姑列一些出來作證:《維摩經玄疏》二:“今明不思議之三觀,見不思議三諦之理。”(《大正藏》三八·五三一c)《維摩經玄疏》二:“境是所觀,智是能觀。所觀之境,即是十二因緣三諦之理也。”(《大正藏》三八·五二五a)《維摩經略疏》八:“言觀達者,達眾生本源清淨。”(《大正藏》三八·六七二b)《三觀義》:“中道觀者,中以不二為義,道以能通為目,照一實諦,虛通無滯,是中道觀也。”(《續藏》九九·七六a)另外,智顗的《觀心論》說到能觀心即能體證平等法界;“平等真法界,無行無能到;若能問觀心,能行亦能到。”(《大正藏》四六·五八四c)《觀心論》與《維摩經》疏成立於相同時期,說法當亦相近。

(32)《維摩經玄疏》一,《大正藏》三八·五二一c。

(33)《維摩經玄疏》二,《大正藏》三八·五二五a。

(34)《續藏》九九·七六a。相近似的文字,亦可見於《維摩經玄疏》二,《大正藏》三八·五二五b~c。

(35)關於這點,智顗用的字眼是“情智二諦”、“隨智二諦”,意思不是很清楚。關於這二諦觀的“二諦”字眼,他在三大部時期說得比較清楚而確定,參看前文〈天臺三大部所反映的智者大師的心靈哲學〉第節節。

(36)《續藏》二八·二三二b~二三三a。

(37)新田雅章著《天臺實相論の研究》。

(38)《續藏》九九·八三b~八四a。

(39)《續藏》九九·八四b。

(40)新田雅章著《天臺實相論の研究》。

(41)(42)《維摩經文疏》二一,《續藏》二八·二三三a。

(43)《維摩經玄疏》二,《大正藏》三八·五二八c。

(44)《續藏》九九·七六a~b。相近似的文字,又可見於《維摩經玄疏》二,《大正藏》三八·五二五c:《維摩經略疏》八,《大正藏》三八·六七二b。

(45)關於中道佛性,參看筆者之NG Yu-kwan,T'ien-t'ai Buddhism and Eadhyamika.Honolulu;Tendai Institute OF Hawaii/Buddhist Studies Program,University of Hawaii,1993,chap,IV,PP,62-89.

(46)新田雅章著《在台實相論の研究》。

(47)同上書。

(48)(49)《維摩經玄疏》二,《大正藏》三八·五三一c。

(50)關於對惑障的這種認識與處理,可進一步參考拙著T'ien-t'ai Buddhism

and Early Madhyamika.chap,2,PP,164-169.

(51)《摩訶止觀》三上,《大正藏》四六·二六a。

(52)《摩訶經略疏》三,《大正藏》三八·五九七b。

(53)《摩訶經略疏》三,《大正藏》三八·五九七a~b。

(54)關於智顗的判教說,參看拙著T'ien-t'ai Buddhism and Early Madhyamika,chap,3,pp,39-47.

(55)《維摩經玄疏》五,《大正藏》三八·五四九a~b。這段文字在上面已引述過,但由於它具有廣泛涵義,故在這裡再引述一番。

(56)《大正藏》三0·三三b。

(57)《四教義》一,《大正藏》四六·七二四a。

(58)《四教義》一二,《大正藏》四六·七六七c~七六八a。 


備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