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王正方】

看過三遍屏風表演班的「京戲啟示錄」,藝術總監李國修因病暫別舞台的演出,更不能錯過。開場時,國修在台上說了一段懷念中華商場的道白,吐字清晰標準,段落分明,頓挫合宜。行家一出「口」,端的不同。他在劇中又串演「李師傅」,一口山東鄉音,也極為地道傳神。在其他劇中,國修展現過他造詣頗深的台語,一人分飾多角,個個淋漓盡致。他的執著和敬業,贏得了無數觀眾的尊重。

舞台語的修養,在台灣快成絕響了。很多演員、歌星、播音員,缺乏語言訓練,上場就說自己在家中講話的腔調和發音,吱吱匝匝,國語、母語一律不標準,沒有字幕幾乎一個字也聽不懂。還挺有理由,崇尚自然是表演的最高境界,為什麼發音要標準?是誰定的標準,我講話大家都懂,有那裏不標準啦?真的惹不起。

既然要從事大眾傳播工作,不在語言上下功夫,反而要求觀眾去適應他們的怪腔調和錯誤發音。台灣人友善、客氣,不為己甚,聽歌看節目經常成了一種忍受。不敬業也就罷了,還要侮辱觀眾。

古今中外的表演者,都要學語言表演的藝術。在此之前,至少得將一種語言,至少是他的母語,說到近乎標準的地步。歐洲演員要混這口飯,就必須將五六種語言說到近乎無瑕疵的地步。任何語言都經過官方或約定俗成而定下標準;英國皇家英語以倫敦腔馬首是瞻,法語以巴黎口音做標杆,美國語的標準是芝加哥的中西部腔調,日本標準音要去東京學習。唯獨咱們台灣的國語,都是自己最標準。座中若有人按照國語日報的發音來說話,人人為之側目,還懷疑此人不愛台灣。

政治人物是另類演員,他們的演技、語言訓練是獲取選票的關鍵因素。但是政客們的表演水準,不如優秀職業演員。最著名的例子是前美國總統雷根,他棄演從政。此人在電影界的成績最多是B+,不料一旦轉行,把其他政客都比下去,成為政壇紅星,偉大的溝通者(the great communicator)。他本人當然有一定的素質,長年從事播音員、演員的紮實語言訓練,對他貢獻最大。演講前做充分演練,可以不看稿子背誦全文。同樣的演說,他講來就發音正確、語言表情豐富、節奏掌握得好、情緒營造得力。

政治人物不注重語言訓練,敬業精神不足,就是對選民的不重視,甚至侮辱。

有候選人在講台上垂下眼睛念稿子,口齒不清。母語不會說,也不去學,都歸罪於那個外來政權逼迫小學生學國語,就耽誤了學母語。可是國語也不高明,語法多是外國式的,聽著彆扭。誇耀自己的英語棒,最自然,所以也最具國際觀。

學好一種語文,必須先對這個語言背後的文化和人民,產生喜愛和認同。認同自己的文化、人民,很自然地就能說流利的母語。母語說不好,也沒有意願去學,沾沾自喜地說英文最道地,此人在認同上極可能就屬於西方文明了。思維上也屢屢出現西方童話的三隻小豬、羅賓漢、所羅門王的審判故事等,都距離台灣甚遠。即將凝聚出來的台灣共識,會不會是一則格林童話的變種?令人惶惶然。

生於斯土、長於斯土,說不來母語,講不好國語,卻以本土領導者自詡,是何用心,是何居心,誠信又何在?總而言之,統而言之,僅從語言來觀察,其間疑慮甚多。

(作者為電影導演)

【2012/01/12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