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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觀論頌‧24.7》在解讀上的幾個問題

萬金川

 

南華管理學院通識教育講師

提要

中觀學派( Maadhyamika )的「空性」( s'u-nyataa
)概念,自古以來便是教內外各方學者彼此對論的焦點,而在
近代中觀哲學的研究領域裡,此一概念更是激起了種種令人嘆
為觀止的理解與詮釋。古往今來這種聚訟紛紜的情形,在在都
顯示了此一概念在理解上的爭議性。本文無意在此仲裁各家之
說,也不打算拉長戰線,提出任何新穎的詮釋觀點,而只準備
從《中觀論頌‧ 24.7 》的語法特色著手,來談一談要理解諸
如《中觀論頌》之類偈頌體的論書,我們首先要進行的工作乃
是其「符號系統的結構分析」,而不是依據某一特定的詮釋觀
點來把頌文「挪為己用」。


關鍵詞︰ 1. 空性 2. 空性的動機、手段或目的 3. 空性的對
境或意義




頁174

前言
《中觀論頌》( Mu-lamadhyamakakaarikaa )是龍樹(
Naagaarjuna )的主要著作,在該書題名為「神聖真理之考察
的第二十四章」裡,作者以開頭的六首詩頌陳述了異論者對「
一切法空」思想的非難,進而在往後的三十四首詩頌裡,他一
面澄清自家的「空性」概念,一面質疑那些主張「諸法不空」
的異論者,並且認為他們所提出來的種種指控,實際上正是異
論者本身必將面臨的難局,而主張「一切法空」的人,反而不
會遭遇如斯的困境。在龍樹澄清自家「空性」概念的那幾首詩
頌裡(第七 - 第十九), 其中最富盛名的,自屬論及佛陀二
諦之教的那三首詩頌(第八 - 第十)。 這三首詩頌不但引來
注解家們殫精竭思的詮釋,日後也成為中觀學派的一個獨立論
題;(1)因此, 近代以降而迄於當代,研究中觀佛教的學者無
不盡力於斯, 以求明其義蘊。(2)相形之下,在第二十四章裡
,龍樹開宗明義談及自家「空性」概念的第七詩頌,反而並未
受到多數學者應有的重視,他們至多只是把此一詩頌的字面之
義交待了事,鮮見有人能從此一詩頌的符號系統本身來著手分
析, 並由之而清理出此一詩頌的義理積澱。(3)本文之作,則
試圖循著符號系統的結構分析來探究這首詩頌所可能有的思想
意含,或可用補此間之憾。
《中觀論頌》是一部偈頌體的論書,不論是梵文原典,或
是其漢藏兩譯的形式,這類「言簡而意未必賅」的偈頌,不可
避免的已然為日後的解讀工作埋下了多樣化的種子。(4) 因此
,在對頌文進行「符號系統的結構分析」之際,暫時中止「作
品」與外在世界的關涉,而對任何既成的見解,先不預存「挪
為己用」的企圖,並保持中立的態度,這或許是讓「符號系統
的結構分析」得以順利進行的不二法門。雖然如此,我們並無
意宣稱藉由這種語法學式的分析,吾人便可靈珠在握而考掘出
埋於文本之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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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清辨( Bhaavaviveka )從梵文複合詞「六離合釋」的觀
點, 而對 "paramaartha" (勝義)的概念提出了三種詮
釋;其後,月稱( Candrakiirti )則就詞源學的分析而
對 "sam.vr.ti" (世俗)一詞做出了三種解釋。 這兩位
著名的中論注釋家殫精竭思的努力,多少也顯示出龍樹在
使用這一對概念的時候並沒有同時的賦與它們明確的內容
。 西元八世紀的智藏( Jnnaanagarbha )寫有《二諦分
別論》一書,而十一世紀的阿提沙( Atis'a )則有《入
二諦論》,同樣的,漢地的吉藏,有《二諦義》之作,而
慈恩也撰有《二諦章》,這些都足以表示出中論的「二諦
偈」日後已然成為中觀學派的一項獨立論題。
2 由於不同的中觀學者往往也有其不同的「二諦論」,而學
者在不同的文獻基礎上進行研究,也往往會有彼此扞格的
見解出現,這也使得中觀學派的二諦思想成為了當代學者
注目的焦點,這一點可以從 Sprung ( 1973 )所編的論
文集中見出。




頁175

有的秘音奧義。
龍樹的這部著作,現今除了梵文原典之外,還有兩系的藏
文譯本以及三個漢譯本子存世。(5) 就梵文原典的訓讀來說,
漢藏兩譯所能提供給我們的,或許不止是一種複製品式的「字
面翻譯」而已,而更可以看成是「原典」的一種「逐語釋」。
(6) 因

──────────

3 就此而言, 山口益( 1951 , 頁 38 以下)與野澤靜證
( 1953 ),則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了,他們均認為此一詩
頌對理解龍樹「空性」之義而言,有其重大的意義;此中
前者稱此一詩頌展現了所謂「空之三態」,而後者則據此
一詩頌的清辨釋與觀誓疏以論中觀二家的「空性」義。其
後, 瓜生津隆真( 1982a&b )亦順野澤之說而更進一步
論列清辨與月稱二人空性概念的特色。此外,就筆者閱覽
所及,歐西學者似乎無人曾就此一詩頌的諸家注釋來衡定
中觀學派的「空性」概念。一般而言,歐西學者的研究側
重在討論「空性」概念的存有論的意含,而日本學者或由
於佛教的傳統與文獻掌握上的優勢,較能見出此一概念在
工夫論上的旨趣以及救渡學上的意義,此中或許 Streng
( 1967 )是個例外,然而他的分析在文獻學上是相當薄
弱的, 這一點已然經由 De Jong ( 1972 )指出,事實
上他對此一詩頌的分析,在內容上也是其極貧乏的,由於
他全然無視於中論的注釋文獻,因此當然沒有能力可以見
出此一詩頌對他的研究而言,其重大意義之所在(他對此
一詩頌的分析可見之於該書 pp.77-8 )。
4 此類偈頌體往往為了緊縮音節而使用複合詞,而在複合詞
的形構規則上,那些表示詞語之間關係的語法成分(如格
尾與連詞之類)都必須悉數略去,如此一來,此類梵文複
合詞便消解了屈折語的特色而近似於古代漢語,極易在意
義上造成不確定的情況,譬如在《中觀論頌‧ 23.1 》中
的 "subha-as'ubha-viparyaasa" 一語,什本之譯順其表
層句構而譯之為「淨不淨顛倒」, 藏本對譯均作 "sdug
dan mi sdug phyin ci log" (淨與不淨顛倒)。從表面
看起來,藏本之譯似乎比什公之譯來得精確。實則不然,
因為漢語「淨不淨顛倒」除了可以理解為「淨與不淨的顛
倒」之外,也可以把它理解為是「淨與不淨與顛倒」的意
思;此中前者的判讀即相當於梵文「屬格依主款」的複合
詞,而後者則相當於是「相違款」的複合詞。從這個觀點
看起來,也許什公之譯保留了更多的「原味」,因為該一
梵文複合詞在形式上根本無從判斷它是屬於哪一類的複合
詞。雖然大多數的中論注釋家以「屬格依主款」來解釋此
一複合詞,但是月稱卻不以為然的以「相違款」來看待此
一複合詞。其次,就《中觀論頌》本身來看,一品之中哪
些頌文代表龍樹的立場,哪些頌文又是反論者的觀點,在
形式上往往也是難以遽下判斷的,而必須訴諸注釋家的詮
釋,但他們之間的觀點卻不盡相同(參見中村元 1975 )
。這兩項形式上的不確定性,不可避免的已然為日後的解
讀工作埋下了多樣化的種子。
5 參見山口益( 1944 , pp. 3 - 4 )。
6 Mukherjee ( 1995 , p. 259 )曾謂︰「梵漢語言分
屬兩個截然有別的語族,除了一些措辭與名稱是以音譯方
式譯入漢語而外,漢譯佛典不啻提供給了我們對梵土原典
的逐語注釋。」事實上,這個觀點對藏譯佛典來說,也具
有同樣的意義。




頁176

此,在著手梵漢藏幾個文本的對讀之際,其間吾人所關切的,
除了文獻學上的問題之外,它們之間互為文本的性格或許也是
吾人不該忽略的。

一、《中觀論頌‧24.7》的梵文原典與藏漢諸本之譯

基於文義解析上的方便, 此處且先把《中觀論頌‧
24.7 》的梵文原典與藏漢兩譯的諸種譯文列之如下, 並且在
梵藏兩本的偈文之後都附上一個暫時性的譯文︰
§梵本《明句論》( Poussin 校本, p. 490.6-490.7 )
atra bruumah. s'uunyaataauaam.
na tvam. vetsi prayojanam ︳
s'uunyataam. s'uunyaataa-artham. ca
tata evam. vihanyase ︳︳
在此,我們回答說︰你對「空性的目的」,「空性」以及
「空性的意義」缺乏正確的概念;因此,你才會這個樣子
自己受到困擾。

§藏本《明句論》
de la bs'ad pa khyod kyis ni ︳
ston. nnid dyos (D.dgon.s) dan. ston. nnid dan.
ston. nnid don ni ma rtogs (P.gtogs (7)) pas ︳
deh.i (P.de) phyir de ltar gbod pa yin ︳︳
在此,說︰你由於未深入瞭解「空性的目的」,「空性」
以及「空性的意義」,所以自身才會這個樣子受到困擾。

§ 藏本《般若燈論》(《北京版》冊 95 , 246.4.1 -
246.4.2 ; 《德格版》中觀部冊 2 , tsha 帙 227b.6
- 227b.7 )
de la bs'ad pa khyod kyis ni ︳
sto nnid dgos dan. ston. nnid dan.
ston. nnid don ni ma rtogs pas ︳
deh.i phyir de ltar gnod pa bye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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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在藏本《北京版》《明句論》的偈文裡, "rtogs" 一詞
寫作 "gtogs" (義為「包括或相涉」), 這在義理上或
有可通之處。然而,在版本上及在諸家的長行釋文裡,恐
怕都是站不住腳的;因此,當可視為刊刻之誤;事實上,
這一點在 Poussin 的校注中( p.490 , n.1 )已然指
出來了。




頁177

在此,說︰你由於未深入瞭解「空性的目的」,「空性」
以及「空性的對境」,所以才會這個樣子來中傷〔大乘〕


§什本《青目釋論》汝今實
不能知空、空因緣,及知於空義,是故自生惱。

§波本《清辨釋論》
汝今自不解空及於空義,能滅諸戲論,而欲破空耶?

§惟本《安慧釋論》
諸法無自體,有執非道理;此中佛所說,空故有行相。

二、關於頌文的句讀問題

此處的梵文原偈,若暫不依頌體的句讀,而順長行(散
文)的形式來斷句,當可讀為︰

atra bruumaah. ︳ s'uunyataayaam. na tvam. vetsi
prayojanam. s'uunyatam. s'uunyataartham. ca ︳
tata evam. vihanyase ︳︳

因此,整首偈頌可依文中的三個動詞而析之為三,這三個動詞
即是︰ bruuma (我們回答說), na vetsi (你不曉得),
vihanyase (你自我困擾);就中,由第三個成分裡所使用的
"tatas" (所以)一詞,可以見出文中的後二成分乃是一個表
推斷關係的因果複句, 藏本以 "......pas , deih. phyir
......" 的句型(因為 ...... ,所以 ...... )來傳譯此一
梵文句式,可謂正是順此而來,而什本「是故 ...... 」之譯
也表出了相同的句法結構。再者,這個表推斷關係的因果複句
,亦即論主回答的內容,則是當作 "bruuma" 的補語成分來看

此中,所謂「頌體的句讀」,是指八音節為一句( paada
)的形式,然而就句法的意義來說,此處的「一句」只是形式
而非實質上的,在這一點上與漢地五言或七言詩比較起來,是
大不相同的。此處,我們並無意宣稱前述這種句讀的方式是唯
一的, 事實上, Streng ( 1967 , p. 213 )與
Kalupahana ( 1986 , p. 330 )則明顯的是採用了如下的
形式來加以句讀︰

atra bruumah. ︳ s'uunyataayaam. na tvam. vetsi
prayojanam ︳ s'uunyataam. s'uunyataa-




頁178

artham. ca tata evam. vihanuase ︳
因而前者把此頌譯作:
We reply that you do not comprehend the point of
emptiness; You eliminate both "emptiness" itself
and its purpose fromit.
而後者也把此一詩頌譯為︰
We say that you do not comprehend the purpose of
emptiness. As such, you are tormented by emptiness
and the meaning of emptiness.

雖然, Streng 與 Kalupahana 二人的這種判讀在梵漢藏三地
的註釋文獻裡不能獲得任何支持,但是若純就偈頌本身的符號
系統而言,他們的這種判讀在形式上也不能說是非法的。

三、關於不同誦本的問題

就藏文譯本而言,此處的頌文可以見出山口益所謂「中
論偈在藏本傳譯上的兩個類型」,依山口益的研究,這兩系之
間在翻譯上彼此出入的偈頌約有一百六十餘偈之譜,亦即將近
全書總數的三分之一以上。這些翻譯上的差異可得而言者,凡
有三類︰
一、同詞而異譯的差異,亦即詞匯學上的差異。
二、遣詞造句上的差異,亦即構句法上的差異。
三、偈文判讀上的差異,亦即義理詮釋上的差異。(8)

就中, 第一種的差異,如 "svabhaava" (自性)之譯為 "no
bo nnid" 與 "ran. bshin" , 此間的差異除了因於譯者個人
的傳譯風格之外,或有可能也是因於翻譯氛圍的不同,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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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參見山日益 (1944, .6-7) 。
9 就 "svabhaava" (自性)的藏文譯語而言, 在五個相關
藏譯本子裡的對應脈胳之中, 不同的譯家或作 "n.o bo
nnid" ,或作 "ra bshin" ,彼此並不一致,多數學者均
認為這兩個藏文譯語在意義上是可以互換的,如 Ames (
1982 , p.162 ); 然而, Guenther ( 1976 , p.
223 )不以為然,他以為譯家在不同的脈胳裡或此或彼的
翻譯,多少都顯示了他們意識到這兩個譯語在藏語詞匯學
上的一些差異, 亦即 "svabhaava" 此一梵文原語在不同
的語脈裡,實有其不同的意義;他同時又認為中觀學派所
斷然否定的 "svabhaava" ,乃是 "ran. bshin " ,而非
"n.o bo nnid" 。此處姑且不論他對中觀學派「自性」概
念的見解是否站得住腳,然而他的前一說法卻是相當值得
注意的(詳見 Quine 1953 對所謂「同義詞」的看法)·
我們文中所謂「翻譯氛圍」,是指「參與譯事的學者社群
的社區氛圍」,這包括了他們對龍樹哲學乃至整個中觀思
想的流變的整體性認識,譯事著手之際當地的主流思潮,
譯家自身的學派立場等等。




頁179

無論如何,基本上這仍屬詞匯學上的問題。第二種的出入情形
,則或因於原初兩系所據之底本有異,或為譯者對原文「表層
句構」與「深層句構」的取捨不同而有以致之,如本頌之中相
應於 "vihanyase" 一詞的藏譯, 分別是《明句論》一系
"gnod pa yin" 與《般若燈論》一系的 "gnod pa byed" ;其
間的差異不論是不同誦本所造成的,還是譯者認知上的不同所
造成的,大體而言,這一層的差異乃是構句法上的。當然,若
是基於譯者認知上的不同,這便涉及到了對原文「深層句構」
的認取問題,則在譯讀上,造成第二種差異的可能原因,多少
都與第三種出入的情況有關。至於第三種偈文判讀上的差異,
亦即對梵本相同的偈文而有不同的解讀,如梵文複合詞「六離
合釋」的判讀問題等等,這或有可能是譯者基於不同注釋家的
「獨特詮釋」而來,或有可能是肇端於譯者本人的「特殊譯解
方式」,如上文所指出來的,譯者對原文「表層句構」與「深
層句構」的取捨不同,往往便會造成解讀上的差異,總而言之
,這一層的出入往往是與注釋家的長行或譯者本人的理解有關
,或可方便的稱之為是「義理詮釋上的差異」。

四、關於梵藏二本對讀上的幾個問題----
藏文譯本的傳譯方式︰「屈折語」vs.「非屈折語」

就本頌的藏譯而言, "bs'ad pa" (說)一詞,雖未如原
文 "bruumah." (我們回答說)一般,表出了人稱與數,這自
然是因於梵藏二語在表層語法上的「不共可量性」,當然也有
可能是受限於藏本四句七言詩的譯例。此中,若就後者而言,
這種傳譯方式一如漢譯傳統裡四句五言詩的譯例,均可視為是
置文化差異或語文有別於不顧,而試圖在形式上「格義」,以
求在內容上能表出梵文偈頌的意思。然而,不論藏漢,這種傳
譯方式的出現,都是試圖跨越表層語法上的不可共量性;實則
在這種先天不足的格局之下,信雅達三者兼備的譯文,乃屬罕
見,而後天失調的傳譯,則所在多有。一旦遇到了「本尚虧圓
」的梵文偈頌,因為就形式上來說,梵文偈頌體自有其格範,
故而在此一範限之下,其於內容上有其「紙短情長」的未盡之
處,實與藏漢兩譯或七言或五言的情形一樣,都屬難免;若逢
此類論著又乏原作者的長行釋文,則「本尚虧圓」的偈頌體往
往是形成日後爭端的導火線,睽之世親的《唯識三十頌》,當
知此處所言不虛。因此,若著手翻譯這種紙短情長而「盡在不
言中」的梵文偈頌,又欲固守形式上的「格義」,則「譯豈純
實」之譏,自是不招自來。相對於西天梵土而言,藏漢兩地既
不乏方便的書寫工具,而且在文體上散文亦稱發達,何以古來
均採用了這種自我設限的傳譯方式?這本身是一個極其有趣而
值得深究的問題。是因於傳譯者的「聖書情結」?還是由於傳
譯者對雙方文化上的差異缺乏相應的認識,而對彼此語文上的
不同所知有限呢?此是後話,暫且不表。




頁180

以《中觀論頌》及其注釋書的藏本譯例來說, 相對於
"smras pa" 一詞, 其梵文原語或為 "atraha" (其義相當於
中文所謂「此中,有人問說」之義,舊譯或作「問曰」),是
用以陳述反論者的說法;一般而言, "bs'ad pa" 一詞,其梵
文原語或作 "ucyate" ,或作 "vyaa√khyaa",不一而足(其
義相當於中文裡所謂「回答說」的意思,舊譯或作「答曰」)
,則是用來表達龍樹或注釋者本人的觀點;(10)故而,不論是
因於藏文四句七言詩的範限,或格於梵藏二語之間在語法學上
的不可共量性, "bs'ad pa" 一詞亦能在前述的這種通則之上
,順利的傳遞了原文 "bruumah." 一詞的意思。
其次, 偈文中的因果複句, 其前件的原文是
"suunyataayaam. na tvam. vetsi prayojanam.
s'uunyataam. s'uunyataa-artham. ca" , 藏本的對譯則為
"khyod kyis ni ︳ ston. nnid dgos dan. ston. nnid dan.
︳ ston. nnid don ni ma rtogs pas ︳ " , 大體上可謂是
順梵文句法而來,並且更動了偈文中基於格律而來的詞序;事
實上,對梵文這種在形態學上被稱為「屈折語」的語言來說,
詞序是不甚重要的;雖然,一般而言,梵語習慣上有動詞後置
的傾向(在這一點上深受梵文影響的藏語,亦復如是;然而,
與漢語一樣的,它卻不能任意改易詞序);故而,對藏文而言
(實則漢語亦是如此),它顯然並不能跨越這種語法上任意更
動詞序的不可共量性;因此,藏文譯者必須基於藏文語法而對
原文偈頌加以「重構」,由是而我們多少可以見出譯者改動原
文偈頌體的詞序之際,當是先將之視為一般的長行來處理,進
而再以四句七言的詩體加以表出。

五、關於 "suunyataaayaam. prayojanam" 一語的譯解問題

1.所謂「準梵語佛典」--- 梵本「處格」vs.藏譯「屬格」

在因果複句的前件之中,有三個「業格」形式的語詞,它
們是︰ "suunyataam. prayojanam" 與 "suunyataam" 以及
"suunyataa-artham" 。就中,關於 "suunyataa" 一詞的藏譯
"ston. pa nnid" ,這一譯語自是毫無置喙的餘地,因為它乃
是載之於翻譯名義大集的標準譯語。至於其他二語的譯解
,則頗值得在此一談。
首先是關於 "suunyataayaam. prayojanam" 一詞的藏文
對譯 "ston. nnid dgos" 。 在形式上, 梵文原語
"suunyataayaam" 是「處格」的語形,藏譯或許是格於七言詩
的體例,因而採用了緊縮詞組以減少音節的方式來處理此一梵
文原語的翻譯。然而,在這種情況之下,譯者心目中所略去的
成分,往往在形式上是難以判斷的,這對意義的理解而言,當
然是不利的。以此處的情形為例,藏譯者所略去的成分,除了
"ston. pa nnid"

──────────

10 參見中村元1975。




頁181

與 "dgos pa" 二語中的 "pa" 此一尾綴之外(這是藏詩
基於格律而經常使用的手法),還有哪些成分被譯者所略去?
是判位詞 "la" (這是相應於梵文處格最為常見的對譯),抑
或是其他的成分?若是純就 "sto. nid dgos" 此一詞組而言
,顯然並不能讓人一目了然的見出 "sto. pa" 與 "dgos pa"
二語之間的關係。(11)因此,在這一點上,我們還是必須和當
年的藏文譯者一樣,從梵文「處格」的用法以及其他相關文獻
來加以推敲,例如在注釋家的長行釋文裡,注釋者是如何著手
改寫偈頌為散文(其實這種注釋的手段正是一種「翻譯」),
或是使用原詞的其他詞格乃至詞匯學上不同的詞匯,以取代偈
頌裡原初所使用的詞格或詞匯(其實這也該算是一種「翻譯」
);當然,相關的藏文對譯又是如何的來處理這些更動(實則
不論梵藏,這些改易或更動,在詞匯學、構句法乃至語意學上
多少都帶有一些「重構」的性質),這此種種也是必須加以考
慮的,只有在如此推敲之後,對於前述的問題,吾人方有如實
衡定的可能。

面對有所謂「準梵語佛典」之稱的藏譯佛典,(12)而進行
其梵文的還原譯之際,或據藏譯詞組而推想其原初的梵文語形
的時候,吾人也必須先行斟酌前述問題存在的可能性,因為藏
地譯者的傳譯風格,絕非僅只是機械式的逐語直譯,亦即但只
留意原文的表層句構(事實上,不論「理解」或「翻譯」,若
不涉及深層句構根本是難以進行的);實則,藏文譯者的譯筆
或多或少都帶有一些「重構」的性質,不論譯者對原文是透過
省略其文或增字為訓的方式,乃至藉由構句上的改易與意義上
的詮釋來進行其「翻譯」的工作。
在《明句論》對本頌的長行釋文裡, 有如下的文句︰
"atha kim. punah. s'uunyatasayaam. prayojanam." (
Poussin 本 p.490.15 ), 而此句的藏本對譯為 "de nas
ston. pa nnid kyi dgos pa ci she na. (然則, 空性的目
的為何?) " 。 由此吾人可以清楚見出, 藏本偈頌之中的
"ston. nnid dgos" , 為譯者所略去的,除了尾綴 "pa " 之
外, 乃是 "kyi" 此一「屬格虛詞」,而非一般逐語直譯式的
藏語判位詞 "la" 。當然,若只是一例孤證,實不足成事;因
此,吾人尚須其他的譯例,而這些譯例最好是出現在同一脈胳
。 譬如在該書梵本 p.491.2 又有一 "suunyataayaam.
prayojanam" 的用例,符合同一脈胳的要求。若是此中其藏本
的對譯仍為 "ston. pa nnid kyi dgos pa" ,則前

──────────

11 把 "suunyataayaam. prayojanam" 譯為 "ston.
nnid dgos" , 很明顯的在形式上會使得藏本的詞間關係
處於「空窗期」。
12 這是山口益( 1981 , p. 295 )所提出來的說法。然
而,此中所謂的「準」,可以準到一個什麼程度?似乎仍
有待於更綿密的譯例分析,這包括了梵藏兩語的比較詞匯
學與比較語法學的研究,這一方面的研究國內已有一些學
者開始著手研究,參見釋自範( 1995 )。




頁182

述略去「屬格虛詞」的說法,便較能獲得支持(實則在該一脈
胳裡,藏本的對譯正是使用此一詞組)。然而,藏本《明句論
》的譯者如此判讀,並不意味著諸如藏本《般若燈論》的譯者
, 也是如此來看待 "ston. nnid dgos" 此一詞組;因此,還
必須再在藏本相關文獻的同一脈胳裡, 找找看是否有諸如
"ston. pa nnid kyi dgos pa" 此一詞組的用例;事實上,藏
本《燈論》偈文之中的 "ston. nnid dgos" , 在其長行釋文
裡正是以 "ston. pa nnid kyi dgos pa" 的形式來「改寫」
。由此可見,在此一脈胳裡,藏譯者是以「屬格」來理解梵文
原語中的「處格」。是否在龍樹《中觀論頌》的偈文之中所有
"suunyataa" 的「處格」形式,均可藉由藏語的「屬格虛詞」
來加以傳譯或理解呢?答案自是否定的(例如 MK.18.5 中的
用例),因為如此一來梵文的「處格」便是多餘的。此中的情
況當然是涉及到了藏文譯者的理解或詮釋(至少藏文譯者並沒
有但從原文的「表層句法」上來譯讀此一詞組,而是多少考慮
到了梵藏兩語在語法乃至修辭學上的不可共量性的問題而後才
著手翻譯的)。
就梵文構句的方式來說,一般而言,「處格」的使用自是有其
與「屬格」不同之處,這是學過一兩年梵文的人都具備的常識
。 藏文譯者把偈文中 "suunyataayaam. prayojanam" 判讀為
"ston. pa nnid kyi dgos pa" ,亦即以藏語的「屬格虛詞」
來取代原文的「處格」語形,這或許就不是一個初學者能夠曉
暢其間道理的,特別是其母語中缺乏 "case" 概念的初習者。
依藏文語法來看, "ston. pa nnid kyi dgos pa" 此一詞組
之中的「屬格虛詞」 "kyi" 乃是為連接兩個名詞之用, 並由
此而表示定語與中心詞之間的領屬關係,亦即是把原文中的「
處格」在構句法上看成是限定性的,而用以限定其後的中心詞
,這種用法亦如梵文複合詞裡所謂「屬格的依主款」(亦即所
謂「格限定複合詞」);因此,對於藏譯者而言,偈文之中的
"suunyataa-prayojanam" , 其意義與從屬格依主款來判讀的
"suunyataa-prayojanam" 並無分別(按︰此一複合詞的用例
可見之於《明句論》, p. 499.8 ,而該處的藏語對譯即為︰
ston. pa nnid kyi dgos pa )。當然,藏文譯者的此一「更
動」自是有其梵文構句法上的依據。因為在梵文構句法上以「
屬格」為定語來限定其後的中心詞,雖是最為常見的一種方式
, 但這並不是唯一的一種方式(以上參見 J. S. Speijer's
Sanskirt Syntax ,  §110 , pp.83-4 ),而以「處格
」為定語的情形也是有的, 如 "nadyaam. naukaa" (江上的
小舟),並且,在前述這種情形下,易之以「屬格」也是可行
的(參見 J. S. Speijer 前引書, #135 , p.105 )。由此
可見,藏文譯者以藏語的「屬格虛詞」來傳譯原文中的「處格
」,應該是經過仔細斟酌的,因為,此處若採逐語直譯式的翻
譯方式,而以藏語判位詞 "la" 譯之,則由於在藏文語法中,
判位詞 "la" 並沒有類似於梵文「處格」的那種用法,如此便
會使偈文的意思產生若干的滑動。




頁183

2. 關於 "prayojana" 的三義

藏文譯者把偈文乃至長行之中的 "prayojana" 一詞譯為
"Sgos or dgos pa" ,這也是登錄於《翻譯名義集》的標準譯
語。 相對於原文 "prayojana" 一詞的涵義來說,藏語 "dgos
or dgos pa" 一詞的詞義似乎顯得比較確定,藏文譯者或許試
著藉由此一窄義詞來範限原文之詞的多義性,以求更為確切的
扣緊龍樹偈文的意思(抑或只是釋家所理解的意思?)。事實
上, 單就梵文 "prayojana" 一詞來說, 藏文譯者把它譯為
"dgos or dgos pa" ,是否就緊縮了原文的詞義而明確的表出
了偈句裡的脈胳之義,這或許有待於梵藏兩語的比較詞匯學的
研究。根據 L. Chandra's Tibetan-Sanskrit Dictionary 所
彙編有關 "dgos or dgos pa" 一詞的梵文對應語(
427b-428a ),其中所列者,除了此處的 "prayojana" 一詞
之外, 其他名詞性的相關對應語尚有︰ "yukta,
abhiprayojana, upayujyamaana, samaayogi, artha,
kaarya" 等語詞。 就中,可以見出派生自詞根 "√yuj" 的語
詞, 實居於多數; 然而, 此一藏文之詞亦可視為是梵語
"artha, kaarya" (目的或目標)的對應譯語,因此它們二者
的涵義亦當一併列入考慮。當然,除此而外,此一梵文原語在
漢譯文獻裡的譯詞,特別是在漢譯《中論》的此一脈胳上的譯
詞,也是必須加以留意的。
就藏語 "dgos pa" 而言,其動詞之義同於 "mkho ba" ,
乃表「需要或欲求」之義;而若視之為名詞,則它可有「需要
/意義與目的」諸義。雖然此一名詞中的三義,其間可有其意
義上的關聯性,但是這三者在語意上所擺放的重點並不完全相
同。若依其動詞之義而觀之,或許其根本之義當為「需要」,
而「意義或目的」之義,當為順其根本之義引申而來。
梵語 "prayojana" 一詞,若依其詞構而析之,則為 "pra
‧√yuj ‧ ana" ;就中,詞前綴 "pra-" 表示「向前」之義
, 詞根 "yuj" 為「連結」之義,而直接尾綴 "-ana" 則表「
資具」(所謂「能作因」是也)之義;(13) 故而,此語的本
義當為「向前連結的資具」。吾人若就前述的詞構分析來看︰
如果從【起點上】來說,則此語可以有「動機或緣由」
之義;
若是依【過程上】來講,則此語可以有「手段或需要」
之義;
若是就【終點上】觀之,則此語可以有「目標或目的」
之義。
當然,若就分析詞構以明本義的原則來講(相當於漢語訓詁條
例中所謂的「分析字形以明本義」),則在這三義之中,「手
段或需要」之義當為首出的根本之義,但這並

 ──────────
13 根據 Paan.ini's As.t.adhyaayi, 3.3.117 的經句,直
接尾綴 "ana" 也可用以表達具格的意思(此即「資具
」之義),此外亦可用以表達處格的意思(指「收納事物
的地方」)。




頁184


不意味著此一「本義」, 即是偈文 "s'uunyataayaa
prayojanam" 中 "prayojana" 一語的「使用義」。

就梵語 "prayojana" 一詞而言, A. Macdonell's A
Practical Sanskrit Dictionary (p.180c )列有此語的一般
意義︰ "occasion, object, motive ; cause, aim, end ;
purpose, design, interest ; business ; use, need, or
call for ; with a purpose." 就中, 關於末二兩義, A.
Macdonell 並指出它們是用在此語的具格形式之際; 而 M.
Monier-Williams's A Sanskrit-English Dictionary (p.
688c) 除列有前開諸義之外,他則指出此語在文中若配合其他
具格或屬格與對格的語詞來使用, 可有 "use or need of,
necessity for, profit" 諸義, 例如 "tarun.aa kim.
prayojanam." 之義即是指「林木之用為何?」; 此外,他更
指出了 A. Macdonell 未曾開列的二個意思, 其一為 "means
of attaining" , 其二為在哲學作品中, 此語是用來指
"motive for discussing the point in question" 。再者,
在 K. V. Abhyankar and J. M. Shuklar 二人所合編的 A
Dictionary of Sanskrit Grammar ( p. 270b ),亦列有該
詞在語法學作品裡所擁有的含義︰ "object , motive or
purpose in undertaking particular thing ; the word is
used although rarely, in the sense of a cause also."
並且引用了 Patannjala 《文法大釋》( Mahaabhaas.ya )
第一章中的一句話來例示此一用法︰ "imaany asya
prayojanaani adhyeyam. vyaakaran.am." (文法必須受到誦
習,乃是基於這些個動機〔或目的〕)。大體而言,這些個意
思仍不外乎是「起點的動機」之義,「過程的手段」之義,與
「終點的目的」之義三者。然而,偈文之義是側重這三者中的
哪一個呢?是否如藏文譯者所示,乃就「手段」與「目的」二
者言之,而無「動機或緣由」之義呢?

梵文原詩頌中表推斷關係的因果複句,其中的前件在什公
的譯文裡作「汝今實不能知空、空因緣,及知於空義」,而在
《青目釋》的長行「改寫」或「翻譯」,乃至「詮釋」裡,則
作「汝不解雲何是空相,以何因緣說空,亦不解空義」;就中
「空因緣」一詞, 當題 "suunyataayaam. prayojanam" 的對
應譯語。吾人的此一判讀,可以由「以何因緣說空」一句的散
文翻譯中得到充分支持。事實上,《青目釋》對此一前件的長
行改寫與但存藏本的《無畏論》之間,幾乎是完全一致;以下
是《無畏論》對此一前件的長行釋文︰

khyod kyis ni ston. pa nnid bstan pah.i dgos pa ga
yin pa dan. ︳ ston. pa nnid kyi mtshan nnid ga
yin pa dan. ︳ ston. pa nnid kyi don gan. yin pa
de dag yan. dag pa ji ltar bshin du ma rtogs (
P.43.2.2 ) pas ︳
----《北京版》冊95,43.2.1-43.2.2;《德格版
》中觀部冊 1, 44.4.6




頁185

就中,什公譯作「以何因緣說空」的句子,相當於無畏論
所雲︰ "ston. pa nnid bstan pah.i dgos pa ga yin pa ?
" 此一《無畏論》之句或可還原為 "kim.
s'uunyataa-upadis.t.a-prayojanam ? " (教示空性的「動
機或目的」是什麼?)暫且不論偈文所雲 "prayojana" 或
"dgos pa" 是「動機」義,抑或「手段」義,還是「目的」之
義,在什公的「因緣」之譯下,他當該是就「緣由或動機」之
義來理解此一梵文原語。就此而言,什公的譯解自是與藏本譯
者所理解的,在意義的側重點上並不相同。當然,什公在頌文
中「空因緣」一詞的譯解,或許正是來自《青目釋》的長行釋
文; 因此,對於偈文中 "suunyataayaa prayojanam" 一詞,
其確切的意義為何的問題,或許必須在研讀各家相關注釋之後
,方可有進一步的定奪。(14) 然而,有一點卻是可以確定的
, 不論是採取 "prayojana" 三義之中的任何一義, 來理解
"sunyataya. prayojanam" ,在形式上都是合法的。

3. 關於"prayojana(dgos pa)" 與 "abhiprraya(dgon.s pa)"
---「用意」vs.「密意」

藏本《德格版》《明句論》的偈文, "dgos" 一詞寫作
"dgon.s" ;因此, "ston. nnid dgon.s" 一詞或可譯作「空
性的密意」。此義雖善,然而,就校勘學的觀點來說,要建立
這種「讀法」卻是相當困難的。 因為在偈文中寫為 "ston.
nnid dgon.s" 者, 只有《德格版》是如此,而在所有與《根
本中頌》相關的藏譯文獻(共計五種,此中《無畏論》與《佛
護論》自二十三品以下,其文全同,故合計為一種,另加《般
若燈論複註》一種)之中,不論是《北京版》或《奈塘版》,
其於偈文中均作 "ston. nnid dgos" ; 而且,在藏本《德格
版》《明句論》的長行釋文裡也都作 "ston. nnid dgos" ,
並無 "ston. nnid dgon.s" 一詞的譯例。 由此可見,《德格
版》《明句論》偈文之中的 "dgon.s" 一詞當為「刊刻之誤」
而不能以所謂「異文」視之。
然而,若是有人但識藏語,而且手邊僅只握有《德格版》
的《明句論》所牒引的《中觀論頌》,在這種情況下,此人顯
然不可能有任何校勘學上的警覺, 這個時候他似乎除了隨順
"ston. nnid dgon.s" (空性的密意)此一譯語而來理解頌文
之義外,還能有更

──────────
14 在這一點上, De Jong ( 1972 , p. 12 )曾說︰「
想要理解像龍樹這麼一位作家,參考其作品的相關注疏,
顯屬必要,首先當然是有關《中觀論頌》的注釋書。只有
在研讀了這些注釋書並比較了它們之間的不同詮釋之後,
吾人方有可能嘗試於簡別龍樹與注釋家之間在思想上的差
異。 」然而, De Jong 所說的這種簡別的嘗試,在文本
與注釋之間的互為文本性被揭露之後,是否仍具意義呢?
也許文獻學者的考古熱情,使他們相信只要不斷的考掘,
「遺物」終有出土的一天吧!




頁186

好的辦法來閱讀嗎(當然對他來說,根本沒有「誤讀」這一回
事)?也許現代那些精熟《中觀論頌》梵漢藏各種版本的文獻
學家會認為︰凡是此類未經他們精心校訂過的版本都是不堪使
用的,而一切在這種未經馴服的「野本」上所建立的說法也都
是虛浮不實的,而必須有待他們「欽訂」之後,哲學式的研究
方有堅實而穩固的基礎。(15)這種文獻學者的霸權心態,其實
正是清儒以降所謂「訓詁明,而後義理明」的另一種版本。因
此, 諸如天臺智者大師對《中觀論頌‧ 24.18 》的理解與詮
釋,便迭遭文獻學者的批評(這種批評與天臺宗的哲學在本質
上是不相干的),而神會和尚對什譯金剛經所雲「應無所
住而生其心」的體會與挪用,也被譏為不免於牽強(這種批評
也與禪宗的思想無涉 (16) )。
「刊刻之誤」是讎學上的名目,而讎之學是今日佛教
學研究裡歷史文獻學的一環;然而,「刊刻之誤」畢竟不是佛
學研究裡的術語。 也許在本頌的訓讀上, 「空性的用意」(
ston. nnid dgos )乃是「正確的讀法」,而所謂「空性的密
意」( ston. nnid dgon.s )乃是「不正確的讀法」; 然而
,讀法上的正確與否是一回事(這自然是文獻學者關心的焦點
,否則他們心中所謂的「原義」便無處可覓),而某一讀法(
不論「正確」與否)及其義理的抉發,在詮釋上是否「切題」
,亦即與「文本的義理結構」,或註釋傳統裡所勾勒出來的「
問題視域」( fragehorizont )是否相干, 則是另一回事。
也許在後者的情況下,由「用意」( dgos )一轉而為「密意
」( dgon.s ),並不是所謂「刊刻之誤」,而是基於某種詮
釋觀點而來的「刻意誤讀」(這對文獻學者來說,自是一種玷
汙「原典」的「竄亂」)。 總之, 我們以為此處若僅視
"dgon.s" 一詞為「誤殖」, 而不去深究其可能的原因,往往
也會同時失去了從「用意」與「密意」的對比裡來看這首偈頌
的機會。
事實上,從這首偈頌在第二四章裡出現的脈胳來看,也許
從佛教解釋學上所謂「密意」的觀點(這句話的意思並不是說
要我們準備把頌文中的 "dgos" 改訂為 "dgon.s" 來讀),或
許更能讓我們清楚見出這首頌的意義所在。宗玉( 1996 ,
pp.20-1 )曾據《金光明經‧空品》的用語分析而指出︰
"naya" (理趣)與 "hetu" (因緣),乃至 "prayojana" (
用意)與 "abhipraaya" (密意)之間是有一定關係的。其

──────────
15 Ruegg ( 1995 , p. 166 )便說︰「(佛教的)哲學
研究需要精審的校本,這一點自是著毌庸議。」然而,這
種文獻學至上的論調, Gomez ( 1995 , p. 194 )則
譏之為是「文獻學的獨斷迷思」,因為這種說法不但預認
了止於至善的校本是可能的,而且無視於梵藏漢各自傳統
裡的「實然的文本」,並試圖藉科學之名來保障彼等精校
之後的「真言」才是「應然的文本」。
16 此中前者可見之於 Nakamura ( 1983 ), 而後者則可
見之於柳田聖山( 1982 , p. 96 )。




頁187

說法如下︰

此關係在《空品》中很明顯︰佛「為鈍根故,起大悲心」
而演說「種種因緣」( nayahetu ) ...... 從佛所持不
同的角度來說, 佛是有「用意」( prayojana )的。但
「眾生根鈍,於智慧不能廣知無量空義」,對於理解上有
困難的眾生, 佛的「用意」就變成「密意」(
abhipraaya ,此一梵語為筆者所添)了。

所謂「一切法空」,其「用意」原本對利根者來說,是清
晰而明確的。然而,對於鈍根者而言,便會有理解上的困難,
乃至誤解的出現;因此,「用意」一轉而成了有待進一步解釋
的「密意」。這一點在《中觀論頌》第二四章第七詩頌以下而
至第十二詩頌,龍樹其實表達的相當清楚,試看其中的第十一
- 二的兩首詩頌即便可知︰

不能正觀空,鈍根則自害,如不善咒術,不善捉毒蛇;
世尊知是法,甚深微妙相,非鈍根所及,是故不欲說。

或許《德格版》西藏大藏經的彫版者與校對者都是順著這
種理路來進行工作,而使得 "dgos" 一轉而變為 "dgon.s" ,
其間竟未覺察出此一「筆誤」(一般而言,在版本上,《德格
版》比起《北京版》來,其刊刻之誤是比較少的)。

六、關於 "suunyataa-artha" 一語的解讀問題

1.詞間關係上的「零位」問題

關於偈文中 "suunyataa-artha" 一語的譯解問題。 在偈
頌的脈胳裡, 此語的什本對譯作「空義」, 藏本對譯為
"ston. nnid don" ; 而在各家的長行釋文裡,什本仍作「空
義」, 藏本的各家長行則均作 "ston. pa nnid kyi don" 。
由此可見,藏本長行之譯是順「屬格依主款」的判讀來譯解此
一梵文複合詞,至於其偈文之譯,則顯然是格於藏語七言詩的
體例而略去「尾綴」的 "pa" 與「屬格虛詞」的 "kyi" 。 就
梵文複合詞來說,基於其形構規則,詞語之間的關係在形式上
是難以判斷的,因為表示它們之間關係的那些標記(包括格尾
或連詞之類的成分)都已悉數略去。由於漢語本身並無詞尾變
化之類的設計,因此詞間格尾之類的成分一旦略去之後,梵文
的複合詞在形態學上便近似於古代漢語的構詞。這種詞間關係
上的「空位」或「零位」往往有待於「解釋」來填補,因此無
形之中也給瞭解讀者較為寬廣的詮釋空間。(17)為了填補這種
詞間關係上的「留白」,梵文語法中有所謂「六離合釋」的設
計,而古代漢語顯然缺乏




頁188


此類相應的解釋模式,因此梵文複合詞在漢譯佛典中的形式,
往往較之其梵文原語更富於解釋上的彈性,這或許也是漢地佛
教學者所以會產生所謂「創造性詮釋」的原因之一吧;(18)相
形之下,藏譯佛典的翻譯手法,除了是格於偈頌體的形式而有
緊縮詞組的情況外,一般而言,即使是在偈頌體裡,也「明確
的」依梵文語法中「六離合釋」的設計而採行其中的一種來譯
解梵文的複合詞;因此,就梵文佛典的解讀來說,其對等的藏
文譯本便自然成為今日文獻學的研究者在解讀上不可或缺的指
南。(19)然而,藏文譯本這種「明確性」,往往不也是壓縮了
梵文原典的詮釋空間所換取來的嗎?這一點似乎經常為但以清
楚為務的文獻學研究者所忽略

此處〞 suunyataa-artha ”一語, 其複合詞的可能形構或許
一如藏譯者所指示的一樣,而與上文” suunyataa-prayojana
”一語相同,均為「屬格依主款」式的複合詞。然而,吾人前
述的思考仍然是必要的,因為一旦養就了但順藏文譯本來解讀
梵文佛典的習慣,無形之中也會忽視了梵文原典原初在其特殊
的語法安排上,所含藏的飽滿而富厚的意義,畢竟對於梵文複
合詞的「不確定性」而言,藏文譯本所呈顯出來的,豈只是一
種單純的「字面翻譯」而已(梵文複合詞的漢譯手法反而近似
原件的影本),事實上藏文譯本在這一方面的表現,往往是已
然跨入了「在空地上構築沒有建蔽率的房舍」的階段。因此,
在梵文佛典的解讀上,漢文譯本也許並非如此不堪,而藏文譯
本則有時顯得過於威猛了一點。當然,在柳橙的吃法上,有些
人喜歡先剝了皮,然後再

    ──────────
17 金克木( 1983 , p.225 )曾經指出︰「梵語的書面語
發展趨勢是向古漢語靠近,表示詞間關係的尾巴”失去”
成為待接受對方心中補充的”零位”」; Nakamura (
1964 , p.134 )則說︰「在長長一串的複合詞裡,詞間
關係是很難理解的 ...... 如此一來,往往會留下對某一
複合詞作出種種解釋的餘地,造成詞義的晦澀難明(在這
一點上,梵語和漢語相似)。」對於梵漢兩語之中的這種
語言現象,金氏之言純屬語言學家的描述,而中村氏的話
語之間似乎有些不快;當然,對於任何一位洞悉「客觀主
義謬誤」的詮釋者來說,此類語言現象或許正是他們勤於
播種耕耘的絕佳園地哩!
18 在「六離合釋」的解釋手法傳入漢地之後, 漢地的佛教
學者更是如虎添翼一般,對於原初並非複合詞而以複合詞
形態出現於漢譯中的佛家名相,也經常用類似六離合釋的
手法來加以解釋而試圖闡明其概念內容,如慈恩對「世俗
」( sam.vr.ti )一詞的解析便是(參見長尾雅人 1978
, p.319, n.26 )。其次,如《大乘起信論》中所謂「此
真如體,無有可遺,以一切法悉真故;亦無可立,以一切
法皆同如故。」之句,文中精彩的對句很明顯的是把「真
如」分為「真」與」「如」來加以說明,這種思維方式或
可說是印度式的,但「真如」一詞在梵語之中並不是複合
詞而是單詞,就此而言,這一個《起信論》中的對句當然
不可能是出自印度作家的手筆(參見高崎直道 1993 ,
p. 76-7 )。




頁189

細細品嚐個中滋味,有些人卻只愛吃用刀先行切割好的,而有
些人則專喝經由壓榨去了渣的柳橙汁。但是,學術研究不比吃
柳橙,可以各憑所好,而是要在吃法上評估其間的差異(諸如
氣氛的、口感的以及營養上的)。

2.〞suunyataa-artha”一詞的三種判讀

如果我們此處隨順清辨對 "parama-artha" (勝義)一詞
的分析手法, 而來解讀 "suunyataa-artha" ,(20)則此一複
合詞在形式上當該可有三種的解讀方式,我們或可依所謂「同
位格持業款」, 而把此一複合詞理解為 "suunyataa iva
arthah." (如 "suunyataa" 一般的 "artha" ), 而它的意
思也就是指「 "suunyataa" 即是 "artha" 」而言。我們也可
以依此語的藏譯所示,而順「屬格依主款」的形式來解讀此一
複合詞,亦即( "suunyataa- 的 "artha" )。當然,我們也
可據「有財款」的方式來理解此一複合詞的

──────────

19 稻葉正就( 1986 , pp. 294-303 )曾考察了梵文複合
詞如何譯入藏語的問題,由於藏文語法亦有類似於梵文格
尾變化的「格助詞」之類的設計,因此佛典的藏譯者便順
「六離合釋」的手法以判讀梵文的複合詞,並依藏文語法
中「格助詞」之類的設計而將之譯入藏語,因此經過藏譯
的梵文複合詞便失去了它原初所有的那一種詞間關係上的
「零位」,而變得「清晰」多了,這種翻譯的手法顯然並
非一般人所謂的「逐語直譯」式的翻譯,而是類同「逐語
釋」的手法。稻葉正就( 1986 , p. 303 )也認為他之
依「六離合釋」的方式來研究梵文複合詞譯入藏語的問題
,還須要更多的梵藏對讀的譯例分析來加以建立其間一般
的對譯關係。我們認為這類問題的研究,或許不只是翻譯
上比較語法學的問題,它同時也是一個哲學與解釋學上的
問題(譬如印度知識社群慣用的「語法學式的思維模式」
,在經過藏文翻譯之後這種思維是否還能存活的問題,在
這個意義下,它是一個語言的問題,同時也是一個思想的
問題)。又,由於藏文譯本對梵文複合詞在解讀上所具有
的此一特色,亦即依藏語語法而把詞間關係上的「零位」
, 隨順翻譯者心中「所意會到的」給補上, 因此,
Nakamura ( 1964 , p. 337 )便指出︰「對於理解梵
文佛典而言,把握其藏文對譯本,乃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就客觀主義式的文獻學的解釋學而言,中村氏的話語自
有其道理;然而,若是從哲學的解釋學來看,或許梵語原
典及其漢譯在意義的產能上會更高一些。
20 關於清辨順「六離合釋」方式而對 "parama-artha" 此
一複合詞提出了三種解讀, 可見之於 Iida ( 1980 ,
p. 83 )、江島惠教( 1980 , p. 93 )以及 Eckel (
1978 , n. 18 );此中前者所依之文獻為《中觀心論‧
思擇炎》,而後者所根據的資料為《般若燈論‧ 24.8 》
的長行,中者則援引了清辨在這兩部著作中的說法。此外
, 曹志成( 1996 , p. 99-102 )則譯出了《般若燈論
. 24.8 》的長行與觀誓的複注。




頁190

意思, 把它看成是一個形容性的語詞, 而理解為
"sunyata-artha-anukula" (順隨 "suunyataa-artha" 的)
, 或 "suunyataa-arthavat" (具有 "suunyataa-artha" 的
)。就「符號系統的結構分析」而言,這三種解讀方式在形式
上都是可以被允許的。因此,對於梵文複合詞而言,我們不能
因為在文獻上注釋家不曾依某款某款來解讀某一複合詞,便強
行閹割某款的可能性(試想在清辨之前的中論注釋家,何曾有
"parama-artha" 的三義?而清辨的三義之說, 在何種意義下
方可稱為是「創見」呢?或許在梵文語法的結構分析之下,他
的三義之說也只是個「分析命題」罷了!然而,引入此一分析
手法來進行遺址的考掘工作,並試圖根據其他資料而重新展現
「古城」原有的風貌,在這一點由時空背景等等因素所促成的
「間距」上,他對「古城的復原」工作所成就的,或許便不是
一項「分析命題」,而是「綜合命題」;在這個意義下,清辨
的「勝義」三說自是一種「創見」)·此外,我們也不能只因
於藏譯者對某一梵文複合詞的某種判讀,便據此而結紮了該一
梵文複合詞原初所具有的生殖能力。因為若是如此,便同時謀
殺了古代印度知識社群的「學術典範」 --- 語法學式的思維
模式。 (21)

七、關於〞-artha〞一詞的詞義

 1."-artha"一詞的三義

在 "sunyata-artham" 一詞的語脈中, "artham " 一詞的詞
義為何?這是一個看似容易而其實有些麻煩的問題。因為,就
 "-artham" 的形式(中性業格)而論, 它一方面是一個不
折不扣的實詞;然而,從另一方面來看,它又可以是一個帶有
「目的為格」意味的副詞。 (22) 而且, 即使以實詞來看,
"artha" 一詞的詞義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寬義詞, 以 V. S.
Apte's The Practical Sanskrit-English Dictionary (
pp. 223a-224b )來說,編者便依此語的實際用例而開列了二
十項以上的意思。因此,如何在 "suunyataa-artham" 一語的
有限脈胳中(此一複合詞在《中觀論頌》中的用例僅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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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以梵文佛典的注釋文獻來說, 「語法學式的思維模式」
可謂比比皆是,諸如《俱舍論‧稱友疏》從「語態」的觀
點來思考 "buddha" 一詞的詞義(參見釋自範 1995 ,
pp. 16-7 ), 並且也從「詞源學」的立場來檢討
"pratiityasamutpaada" 一詞的詞義(參見萬金川 1996
)。然而,事實上,這一套古代印度知識社群的「語法學
式的思維模式」,往往難以藉由「翻譯」而完整的傳遞到
梵語化之外的地區去(這當然是由於語法學上不可共量的
現象所造成的)。
22 就 "-artham" 的藏文對譯而言, 或為 "don" , 或
為 "-h.i don du" 與 "-h.i ched du" ; 此中,前者為
一實詞,而後二者則為帶有「目的為格」之義的副詞性用
法。

 


備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