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日期:2013/02/25 01:13:06

禪修方法的演變


聖嚴法師 


  禪的修行方法可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在六祖惠能以前。

  第二個階段,是在六祖惠能以後的兩百五十年之間。

  第三個階段,是在五代宋初起至明清之間。

  一、菩提達摩的禪修方法

  六祖以前,菩提達摩即把禪法介紹到了中國來。菩提達摩所介紹的修行方法,有一篇文獻<二入四行>中有記載,分為二部分:「理入」及「行人」。

  「理入」,不用理論,也不用方法,只是教人:心不要有念頭:心就如同牆一樣。也因此傳說菩提達摩在嵩山面壁九年。牆是不動的,但你可以在牆上掛東西,你可以在牆上寫、在牆上畫。也可以說:心可以有反應,只是它本身是不受外境所動的。

  菩提達摩又說了四種修行的方法,稱為「行人」:

  (一)報冤行:當你遇到不如意事時,不要抱怨,因為那是過去世所作的因而得的果報。

  (二)隨緣行:當你感到幸運、順利時,不必太歡喜。那是由抄過去世中自己的努力,以及現在眾多的助緣而得的成果。

  (三)無所求行:做任何事並非為了目的而做,只是為工作而工作,為修行而修行。

  (四)稱法行:應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能夠怎麼做就怎麼做,不是有主觀的想做或不想做什麼。

  現在來介紹惠能以前的二位祖師。是四祖道信,另一位是五祖弘忍。今天不介紹他們本身,只介紹他們的修行方法。

  二、四祖道信的禪修方法

  四祖道信的〈入道安心要方便門〉告訴我們:若是剛學打坐的人,應選一個安靜的地方,衣服要寬鬆,並要有正確的坐姿,也就是要把全身的肌肉、神經放鬆。開始時,身心沒辦法放鬆弛,因此我在教人禪修時,教人需要以手按摩來幫助放鬆,然後深呼吸,以驅出體內的濁氣,吸入新鮮空氣,使頭腦更清醒,心保持平靜,注意呼吸的出入。心不急,念頭越來越少,頭腦越來越清楚,這時,你的心會由雜亂、不平衡而漸漸平靜下來。

  凡是打坐,身心都會有反應。這些反應會擾亂你繼續努力,阻礙你修行到更好的情況。所以四祖說的修行方法是要放下身心,不管身心的任何反應。

  這樣以後,有二種情況可能會發生:一是入定,即是心念統一;另一是身心和外在的環境統一。一般人說這種情形是解脫或開悟。事實上,並沒有開悟,只是前念與後念之間保持著穩定的狀態,集中在一個點上。因此四祖說:要「內外空淨,即心性寂滅」。不但環境空、身空、雜念空,連統一的一念心也要空。

  這是由打坐進入定境,然後再從「舍下」定境的層次,進入㊣七葉佛教書社版權所有㊣ ㊣七葉佛教書社版權所有㊣
  靜坐、禪定與禪的內容大有不同。靜坐的層次,只能使你身體鬆弛,頭腦輕安;禪定的層次能使你達到身心統一,最高的境界則是前念與後念,唸唸統一,但不能把自我中心的念頭放棄。而在禪的境界,是要放棄定境後,無我的智慧自然出現。

  三、五祖弘忍的禪修方法

  再談五祖弘忍的禪坐方法。在他的〈修心要論〉(即〈最上乘論〉)中說:剛學坐禪的人,應依據《觀無量壽經》中的十六種修行觀法之第一種,叫作「日沒觀」。在太陽快下山時,光線柔和最宜作落日觀。五祖的〈修心要論〉云:「端坐正念,閉目合口,心前平視,隨意近遠,作一日想,守真心,唸唸莫住。」《觀無量壽經》的原文則云:「有目之徒皆見日沒,當起想念,正坐西向,諦觀於日,令心堅住。」五祖的意思是說:心裡觀想著在平視線外,有一輪落日光景的太陽。太陽可遠可近,繼續觀想著,不要離開那太陽,漸漸地,你便忘了自己,你的心中只有落日時分的太陽。如此的落日觀,開始還很清楚有一日輪,慢慢的,太陽可能不見了,而只有落日之光,連你自己也與落日之光合而為一,沒有身體,沒有心,好像整個宇宙都化成了落日之光的世界。這種方法很有用,只要浸淫在落日的光裡,則這可以使你修成「落日三昧」。

  五祖弘忍又說:夜間打坐時,可能見到種種善惡境界,也可能見到青、黃、赤、白等種種光,甚至會發現自己的身體變成很大的光,或見如來身相在你面前出現,或見種種變化,凡此種種似乎都是好的現象。如果只是靜坐、誦唸經咒,或禮拜諸佛菩薩,這的確是很好的瑞相。

  但是五祖弘忍,卻把這些境界,要我們習禪的人,當成妄想境。他說:當這些境界的出現或變化時,應該「但知攝心莫著,並皆是空。」應當立即收起你的攀緣心,不能把念頭執著、沉迷於這些境界中,且告訴自己三這些都是幻覺,都是空的。他還舉了四句經證:「十方國土,皆如虛空,三界虛幻,唯是一心作。」也即是:十方諸佛國土,及十方的一切凡夫世界,不外乎是唯心所現,心外既然無物、無法、無境界,尚有什麼善惡境界可取可著的呢?

  為什麼有虛幻?乃因心理出現了意識。這意識可分為二種:一種使我們的心在造種種因,而產生反應的意識:另一種是心在想像,而產生的反應。

  由此可知弘忍的修行方法,是從「觀」入手,而所得的種種反應,不管是身相或是心相,都認為是虛妄的。這才能獲得禪的智慧,也就是解脫的境界。

  四、六祖惠能的禪修方法

  六祖的修行,是沒有方法的方法,只以某種方式表現,可能以故事來表達,也有以理論來表現。

  惠能自五祖弘忍處得了衣缽,傳承禪法後,立即受五祖指示而逃往嶺南,五祖的其它弟子們覬覦衣缽久矣,因此立刻去追趕,其中有陳惠明者,原為四品將軍,頭一個追上了惠能。惠能便將衣缽放在石上,隱身入草莽中。惠明提不動,乃呼喚云:「我為法來,不為衣缽來。」惠能自草叢中出,而對惠明說:「你既為法來,若依我所說,即可得法;請先屏息諸緣,不思善、不思惡,正當此時,找找你的本來真面目何在?」所謂本來真面目,就是佛性、真如、悟境、菩提、無我的自在、解脫的境域。

  這位將軍果依惠能所說去行,卻發現他遍尋不著他所要找的。也可以說,他丟了所有的東西(我執),也得到他所要找的悟境了。

  最最要緊的不是要得到什麼,而是能丟掉自我的煩惱。惠明丟了善與惡的種種分別執著,也就是在放下自我判斷、自我中心的價值之時,便能見到本來真面目。這方法很簡單,不須打坐,不須修行,就能得到智慧。因此很多人喜歡這種六祖所教的修行方法。唯想找到入門,也不簡單。

  《六祖壇經》說:「我此法門,以定慧為本,大眾勿迷,言定慧別……,即慧之時定在意,即定之時慧在定。」定就是慧,慧就是定,如果得了真智慧,你就已經在定中。所謂定,就是心不動;所謂慧,就是心中無物,卻仍舊能對內外境界觀照分明。事實上,心中什麼都沒有,就是正真的定;若能如實反映萬物,便是正真的慧。

  綜合六祖的禪修法門,只有三個名詞,就是〔無念」、「無住」、「無相」。也可以說整部《六祖壇經》的心肝,用這三個名詞,就可以概括了。

  所謂「無念」,就是面對內外善惡境界之時,心中不起一絲波動。外境是我們身外的環境;內境是心內的意識活動,就是我們的思想、觀念、記憶、想像。如果我們的心,能不受外境和內境所動,這時心中雖然還有反應活動,但已不起煩惱念頭,那便是智慧的現前。

  「無住」這名詞,原出自《金剛經》。六祖惠能之所以開悟,就是聽到了《金剛經》中「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經句。「住」是執著之意,因為人在尚未解脫之時,心便執著於自我中心及自我價值的判斷。解脫後的人,心就沒有自己一定要堅持的立場了,只有隨順因緣境界本身的事實而作適如其分的因應。也就是說,開悟後的人,或已得解脫慧的人,他雖不給自己一個定點、定位、定向,卻能為了利益眾生而活用無窮,所以他絕不等於石頭、枯木。

  若以「無念」、「無住」的智者立場,來看這世界的任何現象,無一不是虛妄、不實、幻有的,所以下面另外還有一個名詞,叫作「無相」。

  只有真正親自經驗到世界一切現象都是虛妄的人,才能得到真正的智慧、真正的解脫、真正的沒有自我中心所衍生的麻煩。

  所謂「無相」,即是《金剛經》所示的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壽者」就是生命的現象。這四種相中,前三者是「我」的空間現象,最後一種是「我」的時間過程。也就是說,若能超越時間、空間的現象,眾生的「自我」,便成為空,那才是智慧,那才是真正的悟境。悟什麼?即是證悟「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便能解脫自我作繭式的塵勞網,也才能真正的發現:原來無一處、無一時不是諸佛的自由世界。

  不管我們有沒有成佛,到了此時,我們已沒辦法否定自己是佛,也沒辦法拒絕自己是佛。可惜在未到無相現前之時,仍不知道自己是佛。故六祖惠能教我們:要用「不思善、不思惡」的方法,便能無念,就能發現眾生即是佛。《華嚴經》所謂「心佛及眾生,是三無差別」的境界,僅在一念之間,便能體驗。

  六祖的這種方法,就是頓悟法門,隨時隨地,只要做到「不思善、不思惡」,即能「無念」、「無住」、「無相」,而體驗到六祖大師所說的境界。

  五、六祖惠能以後的禪修方法

  六祖惠能之後的二百五十年中,禪機盛行,從惠能弟子群,到第四傳趙州、黃檗、鴻山,第五傳臨濟、仰山、德山等,皆用這種頓悟法門,令許多人開悟。所謂禪機,便是禪師們靈活運用棒喝、豎拂、揚眉、張目、示圓相、反詰語等手段,應機而使弟子放下我執,進入悟境。但是後來的人,就沒辦法不用某種固定的方法而開悟了。故而有參「公案」、看「話頭」的方法出現。這些公案的發生,便是禪機的故事,但在禪機盛行時代,無人重複來用它們,故不必參公案,嗣後有人重複追詢那些開悟的案例而開悟,即是形成參公案的方法了。

  我們從禪門的文獻知道,最早將禪的公案編輯成冊的,是在公元第十及十一世紀,那便是汾陽的《先賢一百則》,使用集子內的故事來發疑問:「為什麼祖師們如此這般一番,就開悟了?」這樣不斷地反覆問下去,就叫作參公案。

  六、南泉斬貓的公案

  最有名的公案,是百丈的弟子南泉普願,有一天自外返回寺院,看到東西兩班寺僧正在爭論,為的是搶奪一隻貓。南泉問明緣由,即欲以刀將貓斬成兩半平分。他舉刀說:「如果沒有人能回答我的問題,或答不對,我就要斬貓;若有人回答對了,就不殺貓了。」結果沒有人回應,因此南泉將貓斬了!

  這時南泉的弟子趙州從諗,自外回來,就問和尚為何殺貓?南泉告以經過情形,這弟子趙州,一言不發,便脫下鞋子放在頭頂走了。南泉歎道:「你若早來,貓兒就得救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只有南泉與他的弟子趙州知道。當時沒有人知道,後來的人也不知道。如果你想不斷地追問你自己:「為什麼會發生這麼奇怪的故事?」反覆地盯住這個問題發問,就叫作「參公案」。

  公案本身有它的原因,但無一定的意義,故不能解釋它,稱為不可思議。如果你以常人的思惟方式去解釋它,那你就永遠也開不了悟囉!所以說參公案不是猜測揣摩,不是用頭腦推敲思索,不能用常識及佛學的知識來解釋它。

  當我在日本時,跟一位日本禪師伴鐵牛老師打禪七,當時我已修得博士學位,就聽說有高度知識的人很難開悟。事實上,不是知識有難開悟,只是參公案時,要擺下一切知識、學問,只用方法去參,而非以邏輯推理,或知識學問來解釋它。

  七、如何參公案

  我教人用這方法時,常以皮球為喻。球裡面是什麼?要問:「究竟它裡面是什麼?」不可以用刀剖開,不得以槌子打破它,只是不斷地問:「這裡面是什麼?」發問的目的,是在使你的頭腦中,所有的主見、思惟、念頭,無暇旁用,一路問下去,你的自我執著就消失了,你的智慧就會出現了。

  所以參公案不是解釋它。許多人為解釋公案,而出了很多書,那都只是在解釋,而非在參,對悟境是不相干的。

  公案可以解釋嗎?可以的,但是對於禪修的功能而言,沒有作用,何況公案也有定式,拿定式來套,就可以分析解釋得清清楚楚。

  公案是否每個人立即都可用,而且一開始即可用得上力?不是。尤其心裡散漫混亂的人,更不可以用這方法,用了也等於念公案,倒不如數息或念佛的好。

  八、長蘆禪師的〈坐禪儀〉

  到了公元十二世紀,中國有位叫作長蘆宗頤的禪師,寫了一篇《坐禪儀》,日本的道元禪師,依據它寫了一篇〈普勸坐禪儀〉,以靜坐為入手,而達到禪悟境界的方法。

  長蘆禪師首先勉勵禪修者要起大悲願心,修行的目的,不為自己獨求解脫,是為濟度眾生而精修三昧。如果僅為自求利益,以自我中心為出發點,就不得開悟,不得解脫,因為自私心態,阻礙了開悟的道路。所以他說,唯有如此,方能「放捨諸像,休息萬事,身心一如,動靜無間。」

  以自我利益為中心是主觀的;站在主觀的立場,則永遠在迷中。因為在有得失、有利害的情況下,你不可能放下身體、觀念、環境,一切都是以我為主。有自我的判斷便是不客觀的,也與無漏的智慧不相應。

  捨去自我,並非否定自我,乃因為得到了更多的全部,而須放棄局限抄褊狹範圍的自我。好像有人,為了保留住在小房間內的執著,而不願走出房門,那他怎麼可能得到戶外更大的空間呢?

  我們現在介紹長蘆禪師的打坐方法:要「量其飲食,不多不少」;「調其睡眠,不節不態」;「欲坐禪時,於閑靜處」,坐上舒適厚軟的坐墊,衣服要寬,腰帶宜松。能盤腿最好,至少單盤。右掌迭在左掌之下,兩手拇指互相接觸,然後把手放在腿上,就不要再去管你的手了,此時肩膀放鬆。

  現在檢查一下你的姿勢及身體狀況,不要太緊張了,坐姿要端正,不可左傾右側,前弓後仰。要頭頂向上,下巴內收,兩唇輕攏,牙齒輕扣,舌尖頂著上齦顎處,眼微睜,視線自然落在正前方一尺外地面的某一點,就這樣坐下去。身相既定,即調呼吸;氣息既調,然後放鬆小腹。「一切善惡都莫思量,念起即覺,覺之即失,久久忘緣,自成一片。」

  光注意呼吸在鼻端出入,就如平常一樣的自然;不快,也不要太慢,每分鐘大約十四至十六次呼吸為平常,即是正常,然後專心地數著呼吸,不數也沒有關係,但要保持著沒有雜亂的念頭。牢牢守住如六祖所說的「不思善,不思惡」的原則。如果念頭起來了,讓它去,不管它。慢慢地,自然而然地,妄念就越來越少,少至沒有了。

  依照如上介紹的禪修方法打坐,才是正確的,不過,為了安全起見,最好能有老師面授。

  (一九九0年四月十九日講於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的麥迪遜校園,王怡今整理)


備註 :